23

    准确来说,那不是回忆,那是一幕幕近在眼前的景象。它们闪得飞快,让她头疼。她忍不住闭了眼睛,再睁开眼时,弥依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丛玫瑰上。

    她起身,环顾四周。

    ——万王之王的花园。

    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植物的原野,没有固定的区域,所有的树都生长在一起,花也开在一起。多色的玫瑰缠绕在没药树上,月桂枝头栖息着雪白的鸟儿,香柏树下开满百合,郁郁葱葱的天堂鸟和夜来香几乎布满每个角落。

    弥依回过头去,看见了那棵被荆棘和蒺藜缠绕的高大的苹果树。

    树下的秋千由珍珠和白玉制成,午间时分坐上去也是令人舒适的微凉。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坐上去。她想起自己以前经常在这里,万王之王也会在这里陪伴她,陪她荡秋千。

    “我的孩子。”她随即听到了那个声音。

    弥依抬眼,看见了异常高大的身影,穿着一袭金色长袍。

    万王之王,她的父亲。

    祂的面容时常带着光辉,让她不能看清。但是有时祂也会收敛光芒,让她看清祂的脸。那张脸疲惫,庄严又有些衰老,就像祂此时此刻一样。

    万王之王微笑着向弥依张开双臂。

    弥依想都没想,从秋千上跳下去,一头扑进祂怀里:“爸爸!”

    祂的光芒将她环绕。

    一瞬间,与祂有关的记忆飞快复苏。弥依看见祂将她从玫瑰丛中抱起,教她识字和歌唱,带她认识每一位天使。祂说:“你们是一家人,应当教导她,爱她。你们既对她有爱,便是真正爱着世人。”

    她记得座天使所罗尼的千万只眼睛温柔地注视她,在她十二岁生日那年,她送了弥依自己的一滴眼泪。她记得智天使乌列尔主动承担起带她认识世间的职责,但是和他一起出门总是很难,因为他羽翼异常丰厚,她很难爬上他伸出的掌心。六翼天使撒拉弗说话尖锐,批评起人来毫不留情。其他兄弟姐妹们都对他敬而远之,但他会抱起弥依,用火红的长发在她脸上挠痒。

    她的十七岁生日,万王之王交给她一柄玫瑰权杖。祂说:

    “玛珈弥依。依你生母,已逝之爱神阿芙洛狄忒的遗愿,我命你掌管世间一切爱与美,这力量柔软但强大,从今往后,由你来塑造事物的形体和意义。你已是权天使,握好你的权柄,你将与它一起永恒。”

    天使们在微笑,弥依接过玫瑰权杖,高高兴兴地在地上转了一个圈。霎时间万花盛开,百色玫瑰爬上她的长发,她说:“爸爸,那你的花园是不是归我啦?”

    万王之王笑着说:“是啊,弥依。”

    ——破碎的画面一闪而过,无垠国度从云层上缓缓坠落,亡灵染黑洁白的墙壁。她后来再也没见过他们。

    弥依睁开眼。

    她仍然紧紧抓着万王之王的金色长袍,泪水不知什么时候糊了满脸。弥依抬起头,看着万王之王重新变得模糊的面容。

    “爸爸?”她在哽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你们会死……我能一直待在这里吗?”

    “这只是你的一部分记忆,我的孩子。”万王之王说,“我甚至不能给你合理的帮助,我只是你记忆中三分之一的幻影。现在是记忆困住了你,你必须离开这里。到其他的场景和时间里去找,找到困住你的罪魁祸首。”

    “我找不到……”

    “在这部分记忆中,”万王之王说,“有一个说谎的人。四百年前,他欺骗了你。找到这个人,打破困境,离开这里。”

    弥依抓不住祂的衣角了。祂开始从她身边消失。光芒愈发强烈,弥依看不清万王之王的身影,惊慌失措,想要再次抓住祂:“爸爸?!”

    “再见,孩子。”万王之王说。

    祂消失的一刻,弥依喘着气醒了过来。

    她看见自己和衣靠坐在火堆旁,刚才似乎正在打盹。山洞里还或坐或躺着至少二十个孩子和少年。她身边传来关切的声音:“姐姐,你做噩梦了吗?”

    弥依转头,看见了年轻俊秀的鹿角少年。她脱口而出:“我没事,扎洛。”

    ——扎洛。

    是那个卖掉她记忆的妖人。

    弥依说出这句话后,久久没有做出别的反应,只是盯着鹿角少年看。在她专注的注视下,扎洛有些脸红,默默转过头去。

    “姐姐,你最近睡得一直都不好。”他小声说,刚过变声期的嗓音有些沙哑,“你好好睡一觉吧,这儿有扎洛守着呢。”

    他话音刚落,山洞外电光一闪,橘红色的流星从天际落下。扎洛比弥依更慌,赶忙爬起来跪在弥依身边,伸出手想要安抚她:“姐姐,你别难过……应该是天庭又有人战死,不会是你的家人。”

    弥依平静地说:“我不难过。”

    她是真的不难过。双方打了这么久,已经进入僵持阶段,战死的将士和陨落的神明远没有一开始那么多,只是在相互死扛,比谁更能熬,谁的意志力更强。

    现在距离天庭和天堂开战已经过去百天,换算成人类时间足有百年。而按照她所在的三界岛时间,这场战争也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年。

    她已经在三界岛待了两年。撒拉弗来看过她一次。他说了什么,她记不起来。自己回答了什么,她也想不起来。只记得那次她是哭着回到孩子们身边的,而扎洛安慰了她很久。

    扎洛是这群孩子中最贴心的一个。也一直都在帮她做事。圣斐托城堡被摧毁之前,她就在附近救下了扎洛,他是她救下的第一个孩子。因此,他才对她格外忠诚。

    ——或者,真是这样吗?

    万王之王说,这些记忆里藏着一个说谎的人。四百年前,他欺骗了她。

    弥依看着扎洛,静静地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是什么梦,姐姐?”

    少年清澈的双眼直视着她。她看着自己沾了尘土的白袍,说:“两年后,天堂会战败。我也会死。”

    扎洛脸色大变:“……姐姐你说什么?”

    “我死时,我的记忆会离开身体,化作三片。”弥依笑了笑,“然后,有一个我亲手救下的人带走了一片记忆,并且把它卖给了别人。”

    扎洛呆呆地说:“可你不会死啊……姐姐,你是天使,天使怎么会死呢?”

    “我会。”弥依简单地说。

    好几秒钟,她没等到扎洛的回答。再看他,她发现他在无声地流眼泪。

    “怎么哭了?”她笑了笑,“别怕,这些事不会现在就发生的。”

    “姐姐,你不会死的。”扎洛只是说,“我用生命向你发誓,你不会死的。如果有一天有人要伤害你,他们必须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你是绝对不会死的。”

    “别这么说。我救了你们,就是希望你们能好好活着。”

    “我们的好好活着,就是和姐姐在一起。”扎洛擦着眼泪,“姐姐,千万不要死,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需要你……就连那些血族也是爱你的,他们虽然是没心肝的东西,但他们也是爱你的。”

    弥依说:“扎洛,假设……假设你得到了我的记忆,你会怎么做?”

    “你根本就不会死,姐姐!”扎洛显然因为这个假设而有些崩溃,“而且,我不会随便带走你的记忆。我们会找到你的记忆,把它们放在一起,如果你有一天能醒过来,你就可以把记忆拿回去……”

    又是一道电光闪过,炸雷迸裂,山洞里有孩子哭叫起来。还在睡梦中的女孩已经喊出:“弥依姐姐……”

    弥依马上起身,朝着哭了的孩子走过去。“姐姐在这儿呢,别怕。”

    景象波动,她已经不在山洞里。现在她正站在三界岛的瞭望台上。这是她待在这里的第三年。

    这个连接着人间,神界和冥界的岛屿如今饱受战乱之苦。从瞭望台上能看见已经倒塌的圣斐托城堡,以及被烧到焦黑的森林。

    “姐姐,你别生气。”扎洛站在她身边,对她说,“血族都这样,他们脾气差,秉性也不好。让他们离开也许是好事,姐姐你也能省点心了。”

    “我听蒙多说,他们会投票表决要不要离开三界岛。”弥依回答,“艾略特家的孩子肯定会走,这我知道。但是里尔克家的那个孩子还太小了,人间又那么乱。他离开这里该怎么办呢?”

    扎洛轻蔑一笑,说:“他不是自认为很强大吗?就让他自己去闯闯好了。”

    “别这么说,扎洛。”

    弥依走下瞭望台。从这里看去,三界岛每一天都在更加衰败和残破。过去这儿是人界之外生物的天堂,现在放眼望去见不到一点儿生机。

    “他们在哪儿?”

    扎洛给她指了个方向。

    弥依走向那座宽敞的木屋。他们现在有家了,有足够三四十个孩子睡下的巨大卧室,和弥依领着孩子们精心打理的花园。十几个孩子在花园里或走或站,给花浇水或是一起做游戏,只有曾经在梦里叫姐姐的女孩抱着胳膊在门口生闷气。

    弥依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孩子都长大了不少。也有两三个孩子不见了,他们永远消失在神界落下的碎片和烈火中。她没让自己露出别的表情,只是笑着走过去,把女孩拉过来。

    “莱拉,还在生气吗?”

    “姐姐,你让他们走吧。他们不配。”莱拉说,“你对他们这么好,他们只想着要走。”

    “血族的野心很强,想要去多走走也是正常的。”弥依摸摸她的头发,“只要他们给出一个可靠的方案,让我看见他们能自己照顾自己,我就放他们走。”

    “我一想到他们的嘴脸,说什么不需要姐姐,我就想*咬死他们*!”

    最后四个字莱拉是吼出来的,吼出声的同时,她额头和手腕上冒出簇簇灰毛,身体肉眼可见地膨胀起来。狼人控制不住情绪时就会这样。

    弥依把她拉进怀里:“好了好了,莱拉……可不能生气哦,万一房子又坏了咱们就没地方住啦。”

    “我不会把房子打坏的,我珍惜它,因为这房子是姐姐领着我和扎洛建起来的,至于某些血族他们根本就*一点儿力也没出*!”

    她又对着木屋吼了一句。长相妖异的血族青年随即从窗户探出头来,冷淡地看着莱拉。

    “小声些,小狼崽儿。”

    “滚,艾略特!”

    弥依按住莱拉,说:“赛蒙,你们继续谈吧。”

    赛蒙对着弥依轻佻一笑,缩回到屋子里。扎洛站在弥依身边,掏出一只有些破损的牛皮小本,看了看上面的名单。

    “我觉得可以提前把血族从册子上划掉了。”他冷声说。

    莱拉过去看了看,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本子,用藏了碳粉的指甲唰唰唰滑了十来道,把血族们的名字从纸上尽数划去。

    弥依叹了口气。

    她不为有孩子要离开她而难过,也不过于贪恋和孩子们度过的美好时光。说起来,这些血族加入进来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超过一年,她也知道他们在圣斐托城堡里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在血皇的统治下,他们接受的是完全的贵族教育,生活也奢华精致。和她这样一直游荡,他们是不会习惯的。

    她叹气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结局。7个艾略特全票通过离开三界岛的提议,两个里尔克同意,还有一个里尔克弃权。但是他们离开的当天就传来消息,艾略特和里尔克两家的孩子在半路上由于冲突而分道扬镳,赛蒙的弟弟死在了他们的争斗中。

    弥依轻声说:“也许我搞错了。从一开始,我就没法拯救任何人。”

    莱拉茫然地望着她。“……姐姐?”

    她也望着莱拉,淡淡地笑了笑。“莱拉,跟姐姐在一起,你开心吗?”

    “我开心!”莱拉毫不犹豫地大声说,“就像和妈妈在一起一样开心!所以姐姐,你也要开心!”

    莱拉转身扑到弥依怀里。弥依张开手臂去接她。可是她还没搂住那孩子,莱拉就在她面前消失了。

    场景变换,她站在漆黑的卧室里。

    弥依伸出一只手,在指尖燃起柔和的光团。光源照亮了面前蜷缩在墙角的、小兽一样的少年。他坐在软垫上,双手紧紧交握,看起来精神有些紧绷。脸上的黄金面具在她指尖光团地照耀下,闪亮而冰冷。

    “我来看看你。”弥依说,“怎么不吃晚餐?一整晚都待在这,我以为你提前走了。”

    少年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他已经十七岁,但仍然是里尔克家最小的孩子。从来到她身边开始,他始终寡言少语。由于脸上从不在他人面前摘下的那副黄金面具,扎洛他们都叫他“面具人”。

    孩子们在花园里欢声大笑。而他从来没能和他们成为朋友,也没有和他们一起玩过。即使在血族中间,他也相当沉默。

    弥依又叹口气,在他面前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膝盖。

    “按照你们的计划,明天就是离开的日子了。”她说,“好好跟大家道个别,一起玩一会儿,会不会开心点呢?一个人待在漆黑的地方,会让心情变得不好的。”

    少年默默地看着她。面具后的双眼神情莫测。

    弥依想起蒙多曾告诉她,这孩子是毁了容的。因此他一直戴着这副面具,她也从未要求他摘下来。但她知道他会在清早还没人起床的时候独自出去洗漱,有时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很久。

    “你……”少年说,“你会怪我们吗。”

    “不会。血族生来就渴望更广阔的世界,我理解。”

    “唔。”少年欲言又止。

    卧室里实在是太黑了。弥依起身想去把灯点上。少年大概是误以为弥依要走,见她站起来,终于有点着急地开了口。

    “我投了弃权票。”他说,“我不想离开。”

    弥依点燃房间里的油灯,回到他身边,对他笑了笑。

    “谢谢你。”她说,“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们照顾不好自己。”

    弥依在床边坐下来。腿压到了一张写了不少字的牛皮纸,她话说到一半被转移了注意力,拿起来看了一眼。

    上面写着不少他们准备前往的目的地,还有想要拜访的皇室。

    “咦?”她说,“蒙多他们做了很多备用计划啊。看来真的很期待能离开三界岛呢。”

    “其实……”少年声音很轻。

    弥依的注意力没有集中。视线下移,她在纸张一角看见了一个眼熟的名字:

    束光团。

    ……束光团?

    四百年前的自己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四百年后,沉浸在记忆中的弥依非常清楚,那是艾略特家族组建起来,想要借此攻打天门的组织。

    如今的天门就是当初的天庭。在天庭和天堂的战争尚未分出胜负之前,艾略特家族已经在筹划着要进攻神界了吗?

    ……那么他们如此急着离开三界岛是为了什么呢?

    弥依抬眼,望着面前戴面具的少年。

    “抱歉,你刚才在说什么?”她问。

    “其实,让血族走是好事。”少年说,“对谁来说都是。”

    弥依凝视着他。“是吗?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少年顿了顿,“血皇已经在人间找好新的据点了。也许我们能建起新的圣斐托城堡。”

    ——是的。

    四百年前,少年确实是这么告诉她的。

    他说是血皇在叫他们离开三界岛。如果他们能重建圣斐托城堡,也许就能庇护更多的自然界生物。这些妖人,兽人,狼人孩子们也许能在一个更好的环境生存下去。

    他是这样说的,弥依也的确这样相信了。她打消了最后一丝顾虑,同意他们离开。

    而血族从那时起就得以在人间发展自己的势力,真正成立了属于他们的束光团。到现在,将攻打天门正式提上日程。

    弥依看着他,笑了一下。

    四百年前的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某个种族的野心能疯狂至此。她也想不到和她朝夕相处的孩子们会联合起来欺骗她。她想不到,所以她轻信。

    她说:“你说谎,博纳罗蒂。”

    叫出他名字的那一刻,整个记忆像水一样开始波动。少年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看着她,脸上的黄金面具片片开裂。他用手捂住面具,听见弥依继续说:

    “把我困在这里的罪魁祸首,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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