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场景和人影渐次破碎。孩子们的欢笑声从她耳边消逝。

    更多一闪而逝的场景在她脑海里翻涌,她听到无数人在说话。数百年时光涌入她的脑海,她感到失去的三分之一生命正在回到她的体内。

    弥依被人一把捞起来。

    她睁着眼睛,好半天才看清面前的人是裴寂。天旋地转了半天,她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差点摔在地面上,现在正躺在裴寂怀里。

    “我找回来了,这是我三分之一的记忆。”弥依都没顾上起来。花冠碎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她手里,她把它举起来给裴寂看。“我想起好多事……”

    “待会儿再说。”裴寂抚了抚她的长发,轻声说。

    他没什么表情,只是胸膛起伏比之前重了些。但弥依莫名就是能看出他很生气。齐旌站在一边,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令气压骤低的冷意,却只是微微一笑,说:“奇怪,这不是裴总想看到的结局吗?”

    裴寂扶着弥依站起来,转头看着齐旌。

    “齐先生倒是很热心,直接带着她去碰花冠。”他说,“好在弥依小姐能力出众,独自走出了记忆,不然齐先生也许会惹上麻烦的。”

    齐旌盯着裴寂回答:“我倒很好奇,您没法和她一起进入记忆,为什么要这么急着陪在她身边呢?”

    “不顺利的话,这种遗物蕴含的力量很可能会危及她的心智,更别提齐先生这座岌岌可危的博物馆。”裴寂说,“弥依小姐如果真出了意外,热心的齐先生是会保护她,还是会带着遗物离开?”

    齐旌笑了笑,说:“我自然信任玛珈弥依的能力。”

    “置身事外的人,自然会给出这种轻飘飘的信任。”裴寂冷声说。

    他轻轻护着弥依的手臂,带她往楼下走。走到楼梯口,齐旌终于说话了。

    “裴总。”他声音明显带着笑意,“还是好好考虑一下,你自己的‘信任’有多重吧。”

    裴寂的身体顿了一下,神情未改,带着弥依走下楼梯。

    弥依很想问他刚才齐旌在说什么,但是裴寂先她一步开了口。

    “我该早些追上来的,弥依小姐。”他说,“离开瞬移点,你就不见了。我想是记忆的共鸣将你带到了这里。但我……遇到了些意外情况。”

    弥依惊道:“你又被艾略特伏击了?”

    裴寂犹豫一下。“嗯。”

    弥依几乎立刻就相信了。她觉得艾略特最近一直在发疯,一天之内伏击两次也像他们能做出来的事。

    她又想起记忆里赛蒙那张邪魅,冷淡的脸。

    “其实四百年前,我和蒙多、赛蒙都认识。”弥依说,“我也救了扎洛,那时候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你救了很多人。”裴寂轻声说。

    他们走出旧日博物馆。暖风拂面,弥依想起了记忆中孩子们在花园里的欢笑声。在三界岛,血族们离开的那一天,也是一个类似的春日。

    “你知道博纳罗蒂吗?里尔克家族的博纳罗蒂。”她问。

    此时她正看着裴寂。她很专注,很信任地想要听到一个回答时,都会这样望着人。于是她看见裴寂的睫毛剧烈颤动一下,随即抬眼望过来。

    裴寂沉默了足有两秒,才说:“知道。”

    “这孩子是我离开记忆的线索。”弥依说,“是我爸爸……我是说万王之王,指引我去找到他,所以我才能从记忆里出来。他还活着吗?我想和他谈谈。”

    他确实骗了她,但弥依不想把整个束光团的恶都怪到那孩子身上。到底她已经答应了血族,同意他们离开三界岛。她明知血族的秉性却还是选择相信他们,只能证明四百年前她就是一个很好骗的人。

    所以她没说博纳罗蒂的谎言,她只是说想和他谈谈。

    裴寂却果断拒绝:“不行。”

    弥依吃惊地望着他。

    “和这种人谈话对你没有好处,弥依。”裴寂说,“你不会想见到他的。”

    弥依注意到他把敬称都去了。

    “你好像很了解他?”她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为什么这么说?”

    “他是你会讨厌的那种恶人。”裴寂说,“如果他在你记忆里能勉强算是个人的话,几百年过去,他早就已经面目全非。我和整个里尔克家族,都当他已经死了。从他身上你不会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但是……”

    弥依第一次听到他对某个人评价这么低。她还想问,裴寂却把她转过来又拉近,让她对着自己。

    “听我说。”他轻柔地说。

    乌木和龙涎香的气息飘来。弥依看着那张漂亮的脸,脑子缓缓宕机。

    “无论是我们签订的协议,还是我个人的愿望,最终都要保证你能安全。安全而快乐。”

    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她无端想到了一把正在演奏的大提琴。

    “你的目标我会协助你实现,你想见任何人,哪怕是赛蒙,我都可以想办法替你安排。但是不要见博纳罗蒂,不要试图去找这个人。”

    “为什么?”

    “他和安全快乐背道而驰。”裴寂说,“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在他身上浪费一点时间。”

    弥依呆呆地看着他,说:“好吧。”

    但裴寂没有松开她,反而将她的手臂握得更紧些。

    弥依不太能分辨得出他的情绪。裴寂看起来就是那种能把自己隐藏得很好的人。但她至少能感到他有些不安,于是抬起没被握着的手。

    她一开始想摸摸他的头,像安慰那些孩子一样,但是又觉得不太对。摸肩摸胸好像也都不对,总有种假公济私的感觉。

    弥依还没想完,手就落了下去,在他唇上摸了摸。

    裴寂瞳仁微缩一刻。弥依知道自己到底还是碰错了地方,愣了愣,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好啦?”她说,“你觉得见他没用,那我就不见了。反正你是我老板,天塌下来还有老板顶着……对吧。”

    裴寂神情稍稍松弛下来,微笑说:“是,有我顶着呢。”

    “所以你接下来还有事吗?”

    “我得去趟协会医院。”裴寂说,“有一个受害者醒了,我需要和他……谈谈。”

    弥依想不出他要怎么和那些肉山谈话,但她还是马上说:“我和你一起去。”

    “弥依小姐,不会害怕吗?”

    弥依只是撅了下下嘴唇。

    她还有很多事想和裴寂交流。凭她的信息储备,记忆里的有些事她还不能分析透彻。另外她也想尽可能地帮帮他,虽然她确实害怕,见了那些受害者可能只有闭着眼睛钻墙角的份儿。

    毕竟找回了三分之一的记忆,弥依觉得自己还是踏实了许多。

    他们上了停在旧日博物馆外的车。这次的车弥依认识了,是双S迈巴赫*,她认识迈巴赫是因为孟恩提过好多次。他说他以后会赚到足够的钱买下它,这算是他的梦中情车。

    弥依想了想,还是问裴寂:“这辆车多少钱啊?”

    裴寂还真认真思考了一下,说:“记不太清了。这是阿瑞斯发给分部的车,不算我的个人资产。”

    弥依脑子里只闪过一句话:果然是血族啊……

    如她记忆里呈现的那样,在神界战争爆发之前,所有血族都居住在圣斐托城堡,在血皇的看护下接受正统的精英教育。在足够优越的生活环境下,血族甚至不会动“炫耀财富”的心思,那种强大的物质基础已经隐形,成为他们优雅、骄奢和傲慢的一部分。

    裴寂身上带着的就是那种不折不扣的“圣斐托气质”。在获得这三分之一的记忆后,弥依可以轻松地分辨出来。

    不过,这一点并不让人讨厌。

    她于是想到了自己长大的地方,万王之王的花园和那棵绑了秋千的苹果树。随即又想起天真甜美的阿芙洛狄忒,和她俊美的丈夫。

    “裴寂。”弥依托着腮,淡淡地说,“我刚才还发现我不是我爸亲生的。”

    话题突然往家庭伦理的方向拐过去了。沉默开车的司机都忍不住从车内后视镜瞥来一眼。裴寂意识到这一点,掏出卡巴拉之轮转了一下。

    妖人秘术凝聚起空气,将他们的声音与司机隔绝开来。裴寂这才说:“是的。你原本出生在希腊神界,是爱神阿芙洛狄忒和春季植物之神阿都尼的女儿。”

    弥依惊了,盯着他的侧脸:“……你知道?”

    “是的。”裴寂说,“抱歉,但这一点不应该由我贸然告诉你。所以我一直没提起过。”

    ……想想也是,在获取记忆之前,她就连对万王之王的记忆都是模糊的。裴寂要是没头没尾地告诉她身世,也只能让她更迷惑罢了。

    弥依说:“黑星餐厅的油画下写了,是天堂攻陷了希腊神界。”

    “是的。”

    “会不会……?”

    她原本觉得自己不会这么想,也觉得万王之王不会做出这种事。但是直到不受控制地问出口,她才发现自己还是害怕的,而且非常介意。

    ——万王之王和天使们,很可能和她父母的消失脱不了干系。

    裴寂却马上说:“不会。”

    弥依望着他。

    “有充足的证据表明,阿芙洛狄忒和阿都尼死在战争爆发之前。万王之王和他们没有产生过直接的交集。”

    “……真的?”

    “当然。”

    “但确实是万王之王向希腊神界发起进攻。”

    “神界战争的起因,到现在都很难界定。”裴寂说,“弥依小姐,万王之王对你好吗?”

    弥依沉默一秒:“在我记忆里,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父亲。”

    “那就够了。”

    也许真的是这样。他是一个很好的父亲,这就够了。

    弥依很难搞清楚自己是什么感觉,疑窦、怀念与重重谜团交织在一起,她只觉得前路上还有不少真相在等待她。本能告诉她,先不要相信任何事。

    但至少裴寂说的话,她是可以相信的吧?

    弥依突兀地说:“裴总,你没骗我?”

    裴寂看着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相信谁。”弥依说,“综合我的记忆和我在人间的这两百年,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好骗的大傻子。我总怕冤枉了好人,所以我谁都信。你是好人吧,裴总?”

    “我当然不会骗你。”裴寂说,“叫我名字就好,弥依小姐。”

    “那你也叫我名字。”弥依要求。

    裴寂笑了笑:“好啊,小玫瑰。”

    “我名字又不叫……算了……”

    弥依灰溜溜地转过头去,看了会儿车窗,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真的能一直相信他的话,就太好了。

    窗外光线流溢,她看不清裴寂映在玻璃上的影子。

    裴寂只是默默地望着她。出生于奥林匹斯山的女孩,无论如何想要让自己更加老练深沉,言行仍然纯粹,仿佛从未沾染尘埃。

    因为她是爱与花朵的女儿。她在希腊神明之间长大,在那儿,一切都是世界伊始时最天真和懵懂的样子。她双眼望见的都是善与真,然后她被带到天堂,在那儿接受了美的权柄。

    他很容易想象出她的心理状态。她自然地愿意相信他人,不是因为她笨,好骗,而是因为她原本就不该来到这里,沾染污浊。

    他只能说,我不会欺骗你。

    但他心里清楚自己是什么。

    裴寂闭上眼。

    离开瞬移点的一刻,弥依从他身边消失的一刻,他已经预感事情会出问题。但他没想到她找到的第一段记忆就和血族有关。

    闭上眼睛,他就能看到玛珈弥依手握玫瑰权柄,望着四百年前,戴着黄金面具的他。在圣斐托城堡时,他是切萨雷·博纳罗蒂。这些年来,这个名字已经沾染层层不堪,无比污秽。

    总有一天她会知道一切。他是不可能永远瞒下去的。

    没关系。裴寂想,他早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按理说,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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