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妈妈?”弥依喊她。

    话出口就成了婴儿咿咿呀呀的奶音,弥依看见自己伸出的手臂像藕节一样白胖。阿芙洛狄忒一边奔跑,一边低下头,尽力让自己的脸凑向弥依的手。

    她的睫毛很长,泪水打在弥依的手心。

    “放下那个杂种,阿芙洛狄忒!”又有人在背后遥遥地喊着她,“只要你把她交给我们处置,我们就能饶你一命!”

    弥依这时意识到一件事——他们口中的“贱人”,他们想要杀死的人,似乎不是妈妈,而是她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该悲哀,而阿芙洛狄忒又气又怕,脸色更苍白了。

    “别怕,玛珈。”做母亲的喘着气,“别怕……妈妈有办法。妈妈不会让你有事的。”

    从后方射来的箭矢穿过阿芙洛狄忒浓密的鬈发。鲜血从她擦破的耳垂滴下来。她抱着怀里的玛珈,踉踉跄跄,一路狂奔,穿过她丈夫葬身的树林。在这里,阿都尼被战神阿瑞斯化身的野猪穿透胸膛而死。

    树林后就是高山乌瑞亚。曾经的山神乌瑞亚隐居于此,他消失后,这座山继承了他的名字,也继承了他所有的神力。后来,众神的礼物潘多拉将她的魔盒藏匿在这里。

    如今它是阿芙洛狄忒唯一的希望。

    山脚下已经有一个女人等在那里。她穿着一袭墨绿色衣袍,手上托着一只剥下点儿皮的石榴。黑色长发浓密得如同绒布,她眼中带着终年不去的忧郁。

    “你来了。”珀耳塞福涅说。

    “我们……约定好的。”阿芙洛狄忒上气不接下气,“保护玛珈。把石榴给我。”

    “别急,阿芙。”珀耳塞福涅轻叹一声,“你不想再看看这里吗?这儿是你曾经的家。”

    “不。”阿芙洛狄忒斩钉截铁地否认。

    她眼底已经蓄满泪水。看着珀耳塞福涅手中的石榴,她轻声说:“你是被哈迪斯强行带去冥界的。就算在那儿度过了无穷时光,你也不会将那里看作你的家,对吗?阿都尼死后,这里让我感到陌生。他们看待我和玛珈,就像没了主人的家畜。”

    “你招惹的是战神阿瑞斯。”珀耳塞福涅冷冷地说,“他想要你,势在必得。没人会为了一朵鲜花与公牛战斗。其余的神自然都会帮助他。”

    “招惹?我没有招惹!”阿芙洛狄忒激动地嚷起来,“我是在与我的爱人生活,我从来没有许诺过他任何事!是他想要用玛珈威胁我就范,我不同意,他就想把我的女儿夺去自己抚养,还传播谣言,说是玛珈害死了她的父亲!”

    “我的意思是,你很美丽。正是你的美给你带来了祸患。你掌管爱与欲,却没能找到手段镇压它们。这就是为什么他对你穷追不舍。如果你能杀死他,是谁招惹了谁,还重要么?”

    阿芙洛狄忒没能完全理解她的意思。她又难过,又愤怒,心急如焚。泪水从她面颊上滚落,她说:

    “太晚了。我不可能与奥林匹斯山的所有人战斗……珀耳塞福涅,就这么做吧。把石榴籽给我,我的灵魂从此归冥界所有,成为你的奴仆,直到永远消失。我只求你能庇佑玛珈。”

    珀耳塞福涅怜悯地望着她,伸出手,为她拂去面上的泪珠。

    “那么好吧。”她说。

    冥后从石榴里摘下一颗饱满的红实。阿芙洛狄忒接过来,却没有立刻吃下,而是望向怀里的玛珈。

    “让我再看看她。”她喃喃地说,用另一只手小心碰了碰怀里婴儿的额头。“我的宝贝,她还这么小啊。”

    珀耳塞福涅颔首。

    “那么,我会留给你们独处的时间。”

    她转身离开。阿芙洛狄忒独自一人,抱着玛珈,手里紧紧捏着那颗石榴籽。乌瑞亚山被冥界法术暂时庇护,但她仍能听见不远处传来其余神明粗野的喊叫,发誓翻遍每个角落也要找到阿芙洛狄忒和那个杂种。

    她终于开始放声哭泣,却又忍不住微笑。缓缓在草地上跪下来,阿芙洛狄忒最后一次用手臂环抱她心爱的孩子。

    这里不是一片很美的草地,四周乱石嶙峋,面前是灰色荒山。但石缝中仍然生长着雪白的、不知名的小花。阿芙洛狄忒看着那朵花,轻轻启唇,为玛珈唱起一首歌。

    这首摇篮曲,她唱过很多次。

    “我的小家伙,你可听见今晚的狂风?

    “像你的悲伤与忧郁,是个不速之客。

    “但没有关系,我就在这里。

    “我会为你关紧门窗。

    “等黑夜过去,你总会知道,

    “这阵风也拂过玫瑰与荆棘,奔向岛屿上的蓝天

    “正是它让你的世界更加清澈。

    “我的小家伙,不要害怕。

    “狂风过去,我也会在这里……”

    阿芙洛狄忒的声音渐渐弱去,她反复摩挲着怀中玛珈小小的、圆圆的头颅。

    未来,她会长出粉银相间的秀发,她会拥有母亲的眼睛与父亲的鼻子,她会是新的爱神,比自己更耀眼,也更勇敢。

    阿芙洛狄忒闭上眼,一字一句,宣布神谕。

    “我将我之名,阿芙洛狄忒,赠予我女玛珈。”她说,“从此,我的力量,我的容颜,悉数由她继承。她将成为下一个爱与美之神,拥有冥后珀耳塞福涅的庇护。她将永远健康,永远快乐。”

    没了名字的女人放下那婴儿,站起身来。她丝缎般闪耀的粉色长发渐渐枯萎下去。不很快,但非常明显。她的眼角浮起细纹,唇角也渐渐垮塌。失去了名字蕴含的神力,她的容颜正在逝去,周身也不再洋溢蓬勃的、令人发热的爱欲。

    但她很幸福,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她没再看草地上咿呀作声的下一任爱神,而是直接张口,含进那粒石榴籽。

    婴儿还在发出又软又小的声音,像是在天真地自言自语。但其实弥依在喊。她在声嘶力竭地喊:

    “妈妈!”

    画面随着她的声音被撕裂了。一个又一个场景飞速从她面前闪过。她看见年轻貌美的阿芙洛狄忒用玫瑰为一具尸体遮住伤口,而那尸体的面容眼熟到让她心惊;看见天堂陷落时,整个三界岛的地块由于碰撞节节迸裂;她看见单薄的少年背对着她,跪在一座雪白的美丽雕像前;花园里她在和孩子们一起欢笑,穿着白裙子的玛珈弥依转过身来,她看见了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在她身后,残损的羽翼闪闪发光。

    弥依睁开眼睛。

    她已经不在裴寂怀里,而是站在客厅中央。在她面前,圆咕隆咚的怪物头部蠕动。

    弥依没说话。她闭上嘴,喘了会儿气,只是看着它。

    记忆里强烈的悲痛如同潮水一般迅速褪去。思维和情感很快就和睡前完全衔接。她觉得自己能正常说话了,也终于觉出这房子里有什么不大对劲。客厅里那个老土的纸糊电子时钟读秒读得特别慢,而且四周也没什么色彩,所有东西都像染上了一层灰霾。

    她就像和这怪物一起被关进了另一个空间。在这里,裴寂和尹玲不会被惊醒。而她如果真被怪物咬了一口,估计尖叫声也不会被听见。

    “你,”弥依说,“你还保留着我的记忆吗?”

    怪物前后滚动,头部皮肤嗡嗡地震了一下。

    她看不懂它想干什么,不过能感觉出它没恶意。弥依又一次伸出指尖,开出一朵玫瑰摘给它,问:“吃吗?”

    怪物果然凑过来,衔住那朵玫瑰,咔嚓咔嚓吃了下去。

    它吃得差不多了,弥依感觉它又想跑。她马上说:“等一下,我这儿还有!”

    但怪物没接第二朵花,也没有跑,它开始绕着弥依转圈。又一次它哼哼唧唧,发出声音,这次不是歌声,而是某种□□,就像受伤的狗。

    然后它小心翼翼,向弥依掀起它某一层长着刺的皮肤。

    弥依来不及为它诡异的身体结构起鸡皮疙瘩。她倒抽了一口气。在它那层绿色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卡在它的肉里,闪烁着发亮。

    ——是一个非常细小的、记忆花冠的碎片。

    “这……等、等一下!”

    这次怪物是真跑了,扭头就开始加速。弥依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真追不上它,瞬间它直接穿墙而过,只在窗外留下一溜烟。

    耳边倏地一声。颜色回来了,时间流速也正常了。弥依意识到自己正赤脚站在客厅地板上,手还傻乎乎地伸出去。

    她马上溜回裴寂的房间。

    弥依刚刚踩上地板,裴寂就醒了过来。她能听出他的呼吸微微加重了一下,然后马上警觉出声:“弥依?”

    ……是真的牛。裴寂的声音清醒到离谱,根本听不出他刚刚在睡觉。

    弥依说:“我刚刚去洗手间。”

    沉默。裴寂还没说话,弥依先受不了了,主动承认:“我有事要告诉你。”

    也不知为什么,对裴寂说一句谎她都会有心理压力。弥依点亮书房的灯,裴寂也坐起身。他伸手扶她坐在美人椅边,听她讲了这两次和怪物的接触。弥依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但他只是垂下眼,认真地思考。

    暖光在他的脸上打下柔和阴影。格外精致漂亮的唇线清晰得像是被描画过。弥依看着他的脸,感到略略安心了一些。

    裴寂终于说:“如果记忆花冠已经成为碎片,解决方法不会只是拼接那么简单。”

    弥依确实一度以为碎了的花冠拼起来就好。但裴寂这么说,她也不意外。“为什么?”

    “含神力的物品都有一定神智。”裴寂简单地说,“你找到第一个三分之一花冠碎片的时候,就在记忆场景中受到了考验。碎到你形容的程度,问题只会更复杂。”

    “那会怎么样呢?”

    “很难说。记忆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课题。即便最强大的灵者秘术也做不到百分之百驯服人的记忆。”

    “是吗?”弥依想起他之前对肉山用的那招,“但你不是翻阅过人的记忆吗?”

    “是。翻阅宏观信息比较简单。计划,对局势的认知,这些不容易伪装,也不容易出错。”裴寂说,“但是,记忆和情感息息相关。越私密、越激烈的情感……主观意愿强烈的往事……这些记忆视角会错乱,会断层,甚至会说谎。因此,即便翻阅记忆也不是完全可靠。”

    “翻阅记忆都不可靠吗……那还有什么是可信的啊。”

    裴寂看着弥依说:“如果一个人主动对你敞开记忆,那就另当别论。”

    漆黑的眸子专注又平和。弥依心里动了一下,说:“话是这么说,谁会‘主动敞开记忆’啊。”

    “弥依小姐不相信吗?”

    “不信。”弥依说,“除非裴总也敞开一个给我看看。”

    这话说得够不对劲了。裴寂却只是微笑,回答:“弥依小姐愿意的话,我的一切都可以对你敞开。”

    唰地一下,她觉得自己的耳朵已经熟到了七成。但弥依不肯认输,她梗着脖子死撑,张口就准备说更过分的:“包括大……”

    ……然后她就说不下去了。

    能不能行了!

    谁家说荤话能说得自己不好意思啊?

    弥依顿时觉得自己丢人,硬是颤巍巍地把后半句挤出来:

    “……腿吗?”

    果然,裴寂笑了。

    她也拿不准他是在笑什么,但他确实在笑,弥依恼羞成怒,直接扑上去:“别笑了?!你笑什么!”

    她跟尹玲闹惯了,本来是想挠他。但她碰到他脖子的一刻,裴寂整个人颤了一下,然后迅速捏住她的手腕把她捉起来,按在自己怀里,不让乱动。

    弥依顿时被他的手臂死死压制。她感觉人都陷在温软的胸膛里,带点水汽的呼吸打在她耳侧。他安抚地顺了顺她一头乱发,说话时胸腔隐隐共振,像一把大提琴。

    “嗯,包括。”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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