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尹玲第二天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带他们去杂市。

    是个格外明亮的日子。尹玲说这相当于灵者世界的大晴天。虽然天空还是惨白一片,但弥依抬起头的时候,能在终年不散、光滑平整的云层上看见隐隐的花纹。

    那纹路像云雾一样,看不出个明确的形状来。弥依皱着眉看了半天。尹玲也扫了一眼,对她说:“那些是星星。”

    弥依问:“死掉的星星吗?”

    “对。厉害的能通过这种星象占卜,我不行。我什么也看不明白。”尹玲说,“不过我今天要带你们去见的人,他就可以看星象。”

    “他是什么人?”

    “挺有意思的。”尹玲含糊其辞,“你去了就知道了。”

    车子开了几十分钟才到达杂市。从杂市的边缘,能眺望见酆都城的轮廓。这是一片长着稀疏树苗的野地,各种颜色的帐篷大补丁一样拼凑在一起,形成了占地上千平方的大市场。帐篷下是木板和柜子搭起来的简易铺位,一眼看去什么都有。铺位后的灵者们忙得热火朝天,脸都被晃上了帐篷顶的颜色。

    裴寂牵着弥依的手扶她下车。弥依刚探出个头,耳朵里就被各种叫卖和说话声塞满了。

    灵者的声音,单独听着和活人没区别,但很多人一起说话时的混合音会变得尖利刺耳。弥依一时间耳朵里嗡嗡响,那些人在说什么她也一字没听懂。她茫然地站了片刻,然后开始读那些摊位上的招牌:

    奇门遁甲,紫微斗数

    生者占卜——称骨,八卦,六壬,为儿孙积福铺路

    九五折专场:清心符/阴阳香/八阴汤

    TARY·NUMEROLOGY

    还有些教人灵者秘术的铺位,给人看相算子女配偶命的铺位。有些铺位上的文字弥依读不懂,似乎真是包含了世界各地的神秘之术。不过显然中文招牌在这里占主流,尹玲熟练地一指,说:“咱们要找的那个人在这边。”

    她领着弥依往杂市深处走。八阴汤掩盖了她身上的生人气,没有多少灵者注意她,只是专心地吆喝做生意。远远地,有一个铺位和其他人隔开了几个位置,摊主满头白发,自顾自削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尹玲说:“就是——”

    “他”字还没出口,摊主一个激灵,抬头望了过来。看见弥依的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就像见了鬼。

    “哗啦——”

    铺位突然翻了。上面摆的那些药材符纸全都轻飘飘地掉下来。白毛老头把自己的铺位撞了个稀巴烂,蹿到过道上就往外跑,速度快得离谱。

    鬼目睽睽,杂市一时间都安静了。弥依愣住,尹玲也懵了,停了一秒才想起喊他:“喂!你等会儿?!”

    “别过来!别找我!不是我干的!”

    这就是百分之百心里有鬼了。尹玲刚要追过去,老头却突然停了下来。

    准确来说他还在跑,但由于脚下被垫了一层空气,他位置没动,只是原地踏步。弥依回过头,看见裴寂面无表情,平举着卡巴拉之轮。

    然后老头开始往后缓缓移动。弥依识趣地让开身体,老头一路滑行,直到被裴寂捏住脖颈子。

    裴寂放开他,把他转过来面对着自己,甚至给他整了整被捏乱的衣领。

    “我们需要谈谈,老先生。”他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

    尹玲把车开到了一处四下无人的野地上。这里离杂市已经很远,车子内部扩张扭转,成为一个小型会议室的样子。

    裴寂和弥依坐在老头对面,尹玲坐在老头身边。灵者之间可以互相接触,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她能第一时间把人给抓住。

    老头显然也明白他们的意思,气哼哼地开口:“别搞审问那一套,老夫我见多了。我说过,我什么也没……”

    “老先生。”裴寂说,“我和你身边这位女士,都能听到你的想法。你认识炼化了记忆花冠的人,也知道内情。”

    “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老头一梗脖子,“你们把我打死吧!”

    “……没人要打死你呀。” 弥依很无语地说。

    “那你们抓我干什么?!不就是冲我来的吗!”

    “冲你来个大头鬼嘞!”尹玲忍不住骂他,“我是想来找你买还阳汤的配方,谁知道你做贼心虚呢!”

    “我没有做贼心虚,我郑重地告诉你们!”老头开始挣扎,“炼化玛珈弥依花冠的是我大师兄李清海,清阳宗掌门人,不是我!我李清年千年前就已经退出清阳宗,我和那些人已经没有半点关系,我……”

    他边说边扭,人又骨瘦如柴,活像条滑不留手的大泥鳅。尹玲实在被他挣扎烦了,狠狠往他小腿上踹了一脚,骂道:“事不是你做的,那你挣扎个屁啊!”

    老头惨叫着捂腿:“我不挣扎,我等着姓裴的杀我?”

    弥依这才反应过来,老头是在怕裴寂。她扭头看着裴寂,他似笑非笑地开口:“我不会杀你的,请放心。”

    “我们需要你知道的信息。”弥依说,“所以你好好跟我们谈谈,我们什么都不会对你做的。”

    “没什么好谈的了。”老头斩钉截铁道,“记忆被炼化就算废了,你那片花冠是拿不回来的,要想杀那怪物就趁早杀,灵者世界还能少点动乱。”

    “可我看见花冠的碎片卡在它身体里。”弥依说。“它把皮肤掀起来给我看过了。”

    老头闭上嘴巴,瞪着眼睛看着弥依。

    “你的意思是,你跟那怪物交流了?它还给你展示了花冠碎片?”

    “是啊。我喂了它两朵花。”

    “你喂它花干什么?不直接杀了它?”

    “我干嘛要杀它啊,它已经很努力地没有伤害我了。”

    “它动不动就尖叫,它尖叫起来这里就会大乱!”

    “那是因为它想要唱歌。”弥依说,“我教会它那首歌怎么唱,它就没有再尖叫过了。”

    老头冷笑一声。

    他终于转眼正视着弥依了。弥依看不太懂他的眼神,他好像很不满,很愤懑,又很……恨铁不成钢。

    “你说说你,你是什么品种的大善人呐。”他阴阳怪气地说,“什么东西你都敢接触,多少年前就救下一堆白眼狼,现在又拿那触手球当个宝儿。”

    他说这话倒是不怕裴寂揍他了。裴寂还没做出反应,尹玲又抬起拳头想给他来一下,弥依摆摆手,示意她不用。

    “它看起来很痛苦。”弥依耐心地说,“我也需要那段记忆。如果有办法把记忆碎片分离出来,所有人都能得到好处。”

    “哦,你的意思是,你帮助别人都是为了得到好处?”

    尹玲忍不住翻白眼。弥依却想了想,点头说:“算是吧。”

    “那你说说,你得到什么好处了?”

    弥依说:“我很开心。”

    长久的沉默。

    裴寂安静地望着她。尹玲苦笑了一下。

    老头也盯着弥依,狠狠地叹了口气。

    “你们都下车吧。”他突然说,也不扭了,声音也平静坚定了许多,“让我单独和她说。”

    车里就剩下他们两个。老头翘了一个嚣张的二郎腿,穿着黑布鞋的脚有一搭没一搭地抖着。弥依安静地坐在那,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腿上。

    “你说实话。”老头突然问,“鹿头人卖了你的记忆,你后不后悔救他?”

    “我没有想过后悔,我只是很伤心。”弥依说。

    老头哼了一声。“你还知道伤心呢。要是让你知道你救的那些白眼狼后来都做了什么,你不得伤心死?”

    弥依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们的下落?”

    其实她更想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老头虽然是个灵者,但是一点也没有其他灵者那种游走在理智边缘、随时崩溃的样子,状态都能赶上尹玲了。他不但能认出她重生后的脸,知道她救了谁,那些人都做了什么,听尹玲的意思,他还有办法送他们离开这里。

    自然不是个简单的人。

    老头看穿了她的想法似地哼了一声:“你倒是什么都不知道。”

    按照老头的说法,“清阳宗”,是整个灵者世界实力最顶尖、甚至接近于“神仙”的一群人。

    至少,成为神仙是他们的目标。从科学炼金协会问世开始,完整的嬗变链展现在世人面前。灵者的秘术等级高于妖人,低于狼人,狼人再往上,就是血族和神明。从那时起,最强的灵者们,就已经在沿着嬗变链苦苦修行,寻找突破秘术甚至血统禁锢,掌控神仙之力的方法。

    也就是修仙。

    于是,以创始者命名的清阳宗横空出世。

    以天象、丹药、符咒为主要修行方向,清阳宗的名气在灵者世界越来越大。他们发明了能维护阴寿的八阴汤,能让生人与灵者沟通的阴阳香,发明了各种各样稳定灵者心智,增强秘术效果的符纸。在普通灵者心中,清阳宗一度成为了神仙的代名词。

    但宗内人对自己的实力心知肚明。他们搞出再多的发明,也并没能在这条修仙之路上多踏出哪怕一步。于是李清阳领着八十八门徒在死灵之地闭关三年,悟出了他们缺失的关键一环。

    从妖人,到灵者,再到狼人。嬗变链上的物种,跨越了生和死。

    李清阳认为,要想取得进展,他们必须得再变成活人。

    这个想法非常危险。灵者无法复活,除非抹去所有记忆,直接转世轮回。李清阳自然不认这个方法,就在闭关结束后的第五年,他研究出了初版还阳汤。

    八十八门徒在冥河边服下这份最古老的还阳汤。灵者世界的警报被触发,安保人员赶来带走了他们。他们被定义为“非法入界”。门徒们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狂喜。这证明他们的身份被界定为生者。他们成功了!

    于是他们要求灵者世界释放他们,让他们回到生人的世界。他们被扣押了一个月,缴纳了罚款,被赶到还阳门。

    彼时还阳门是一道长上百米的巨大铸铁门,坐落在轮回殿的正东方。

    在防爆叉和盾牌的防守下,八十八门徒握紧同伴的手,昂首挺胸跨过还阳门,霎时灰飞烟灭。

    这一天被称为“八十八难日”。

    中坚力量瞬间消失,清阳宗遭受摧毁性的打击。李清阳自毁双目,退宗主位,永居死灵之地。其弟李清海接手清阳宗,任掌门。为了填补清阳宗的实力空缺,李清海选择广开门路,四方纳贤,凡是有天赋者、勤奋者皆纳为义弟,收入内门。

    很多年,清阳宗没再提起过那个“跨越生死”的可笑设想。他们都知道,李清阳的还阳汤只是给了人一点儿弱阳气。那些阳气本身就令灵者体质不调,穿过还阳门的一刻,原本能够在生者世界留存的门徒,被扑面而来的元素和力量乱流生生冲垮。

    李清阳是世出的天才。他走了,就连那碗拙劣的还阳汤都没人能够复刻。大家都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清阳宗就这么在灵者世界当个地头蛇也挺好。直到有一天,李清年闯入藏书阁,发现自己的大师兄正在疯狂研读前任宗主留下的丹药秘籍,满地研钵和吊炉散发出幽暗药气,他正抓着死灵之地成了精的萝卜往炉子里塞。

    李清年大吼:“师兄你在做什么?你疯了不成!”

    李清海激动得浑身发抖,看都没看他:“师弟,我这次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我现在就差……半神的遗物,还有神的肱骨!”

    李清年一脸难以置信:“你他娘……大师兄,你要是能弄到神的肱骨,还怕成不了神么?”

    “你不懂!就差一点,就差一点,这一丹要是能成,我不愧对哥哥的期望,整个清阳宗都有大好前途!”

    他撞翻了李清年,冲出藏书阁去。

    意识到事有蹊跷的李清年在宗门里仔细调查,这才发现跨越生死之术早就重新开始盛行了。很多人都在背地里偷偷炼丹,觉得这一丹下去肯定能成。他们拿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配方,自己删删改改,运用着一知半解的古籍知识,而为自己站在“灵者世界的前沿”而感到得意。

    所有人都在冲向一条无解的死路。他试图劝阻,话一旦说破,却因为不随大流而遭到尖锐的嘲讽。

    李清年愤而退宗,临走时只带走了三件东西:招魂吹儿,观星盏,还有前任宗主李清阳留下的初版还阳汤方子。

    他当初就由于汤药才华被选入清阳宗内门。借着熬汤药,开方子,出售符咒草药,给人看相观星,他在杂市上独占一隅,赚一分吃一分,倒也快活。要说做了什么贡献,就是改进了还阳汤。

    越改进他越意识到,还阳汤不能让人死而复生,但它有异常强大的调用元素的力量。这意味着,死人喝了它也许不妙,但误入灵者世界的活人服下还阳汤,可以即刻回到生人的世界。

    彼时天门放松灵者世界准入门槛,时不时有些冒失的生人闯进这里,无法回头。借着这副能绕开官方的、神奇的偷/渡方子,李清年在每一个千恩万谢想回家的人身上狠敲一杠,一杠吃一年。

    某一天,他刚刚收下足以让他再逍遥百年的款子,悠哉一扭头,清阳宗的山头就那么在他眼前炸了,爆开一朵又小又绚丽的冲天红云。

    “丹药出问题了。”弥依说。

    李清年耸肩:“嗯哼。”

    “你师兄怎么样了?”弥依问,“这么大的爆炸,还能活下来吗?”

    李清年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仔细端详着她。“认真的?这时候了你还关心人家活不活着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师兄的丹方出了什么问题。”

    弥依很期待地示意他快讲。

    “我事后也研究了。”李清年说,“这丹方倒是能让事物活过来,但效果来得太猛,在炉子里就直接发生反应,根本等不到人把它服下。明白吗?——一看你个笨丫头就不明白。我告诉你,那丹药本身活了。你那个大绿团子触手球,就是活过来的丹药。”

    弥依呆呆地望着他。

    “啊?”

    “还有更麻烦的呢。”李清年说,“它作为生命的一切需求,都由丹方里的成分填充。这就意味着,它的血液是冥河水,它和不知哪个倒霉神共享同一根肱骨。它的脑子只有被塞进炉里的低级生物的智商水平,而它的记忆——”

    “是我的记忆。”弥依喃喃。

    难怪。难怪它会试着想要唱出那首歌。难怪它每次接近弥依几分钟就会迅速离开。它肯定是迷惑极了。很有可能,它都不确定自己是谁。

    “那要怎么——”

    “我不知道。”李清年说,“我真是不知道。有半神的记忆,神的一点力量,但是智商连狗都不如,这么个东西,它想要什么?我是真的不知道。”

    “那如果我把花冠碎片从它身体里弄出来,它会死吗?”

    “如果它会死,你就不要这份记忆了吗?”李清年反问。

    弥依垂眼,有些讷讷道:“……也不能的吧。”

    “丫头片子,一看就没生过孩子。”李清年又开始抖腿,点评道,“产检你知不知道?生人那边的时兴玩意儿。作用是什么?就是把残疾的孩子,什么瘸腿的,弱智的,天生暴力反社会的,扼杀在摇篮里。趁它还没成型,不知道人间疾苦,直接流掉,不让它出生。”

    他看着弥依,眉目舒展了些。

    “这是仁慈。就是说,你别谁都心疼,别连那只怪物都管。它智商是不高,如果它变聪明,它只会更痛苦。如果它受到你一时的优待,它以后只会更痛苦。你能护它一世吗?你不能。你不可能带它一辈子的。趁它没明白事儿,没想清楚自己该恨谁,该吃谁,赶紧把它解决掉。在它尸体没彻底僵硬之前把它带来,也许我能从它脑子里找到些记忆残片给你。”

    弥依愣愣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喂。”李清年语气不善,“喂,我跟你说话呢!傻了?”

    弥依说:“别说了。”

    “我说你是油盐儿不进,是不是?”李清年鬼火直冒,“那你想怎么的,给你那个大绿球上个户口还是——?”

    “真的,别说了。”弥依轻声说,“它能听懂。”

    她仍然盯着李清年身后。李清年这才反应过来,扭头看去。

    第一面有一栋楼那么高,后来只到天花板,如今仅有皮球那么大的绿色触手怪,正趴在方向盘上静静地看着他们。

    它的头不太像头,该长眼睛的地方也没有眼睛,但是从层层叠叠的藤蔓和绿色皮肤下,有晶莹的液体滴落下去。

    很显然,那是它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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