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李清年人都毛了,几乎从车座上跳起来。弥依静静地坐在那,看着他拍遍了自己全身上下的口袋,掏出一张薄薄的黄纸符,啪地贴在自己心口,然后两手一顿掐诀,嘴里念念有词:

    “迦迦迦研界,遮遮遮神惹,吒吒吒怛那,多多多檀那……”

    他这是怕怪物开口,影响他的神智。弥依没理他,小心地起身,想要靠近怪物。

    怪物惨叫一声,向后退去。

    它发出惨叫的同时,李清年也忍不住痛苦地嚎了一声。符纸剧震,他捂住自己的耳朵,大口喘着气。下一刻,四周色彩褪去,李清年嚎叫的余韵无限拉长压低,变成滑稽的咆哮。

    弥依又一次进入那个只有她和怪物的世界。

    在她面前,它前后摇摆着,大滴眼泪滑落,而它唯一能断断续续发出的声音,是那首她带着它唱完的歌。

    弥依突然觉得很难过,她说:“我不会杀你的。”

    和她的话同时出声的还有怪物的惨叫。它一转身,直接穿过车前窗,一溜烟向远处冲去。

    “别!等等!”

    它又跑得那么快。弥依知道凭她自己的速度,根本不可能追上怪物。情急之下,她一肘子推翻身边碍手碍脚的李清年,用藤蔓抓着自己扑上驾驶座,跌跌撞撞把车开了起来。

    她讨厌开车,但是坐在尹玲身边时,弥依一直盯着她,下意识就在看她如何操作。那些动作在她脑海里都成了模模糊糊的影子,她学着尹玲的样子,一脚踩下去,没反应。换了个地方踩,车忽然呜地一下就飙了出去。

    时间近乎停滞。尹玲僵在那里,车里的李清年也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然而望向后视镜的一瞬间,弥依很确信自己看见了裴寂的双眼,正缓缓朝她望过来。

    她管不了那么多。直觉告诉她,如果现在追不上怪物,她以后很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它了。但它跑得实在是太快,弥依把油门踩到极限,只能歪歪扭扭地追着它留下的那一溜尘烟。这样下去她一定会跟丢的,弥依手都在抖,哆哆嗦嗦地掏出赫尔墨斯之轮,下定决心,转了一下。

    狂暴的烈焰在车尾亮起来。一连串微小爆炸产生的推力推着车子极速向前。弥依整个人被压在驾驶座上,心脏跳得胸口都发麻了,但还是紧紧握着方向盘。

    荒地被她甩在身后。怪物重新出现在她视野。面前也不再是一望无垠的平地,地势越来越低,漆黑的树林在向他们靠近。就在这时,怪物的身影极速变大。

    弥依一瞬间以为是她离得太近。但接着她就发现,是它自己在膨胀。越来越高大的怪物冲进了黑色森林,深绿色的触手掠过树冠。马上就有树倒下,惊起一片巨大的灰色飞蛾。

    砰!

    车子不动了。大概是终于到了极限。

    所幸怪物也没再跑了,它来到这里就像来到了最终的目的地,只顾着大搞破坏。弥依喘着气下了车,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飞蛾乱舞的区域冲过去。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来到什么地方。泯罗告诉过她,黑色白杨,是她家乡冥界的产物。

    弥依正走神,脚下一条藤蔓甩过来,她啪地一下就被绊倒了。地面枯草柔软,她没摔疼,马上又爬起来,对着藤蔓消失的地方大喊:“我不会杀你的,真的不会,我发誓!”

    李清年对她说了一堆仁慈不仁慈的理论,那都建立在“怪物不懂事”这个基础上。可现在明摆着它至少能听懂话,又不伤人,她当然不会杀它。只是怪物没理由相信她,她话音刚落,它尖叫起来。地动山摇,又有几棵树倒下去。

    弥依不知道自己拐了几个弯,终于看见了树隙高大的绿色身影。她以为它还在搞破坏,可是绕过最后一棵树,她看清了它的样子。

    弥依心头突地一凛,就像一把冰刀咝咝啦啦地划了过去。

    它抡起来的那些藤蔓都打到了自己身上。一旁倒下的树木只是受了波及。地面上溅上星星点点的墨色血液,离它越近,地面越攒了薄薄的一滩。

    怪物在自/残。

    “你干嘛?!”她想也不想地冲过去,“为什么要这样!我不会——”

    “呜啊——”怪物的尖叫声生生把她的话截断了。

    那声音凄厉得要把人的神经一根根扯碎。弥依不得不捂着耳朵,蜷起身体等着这阵尖叫过去。怪物一声接一声地叫嚷,到最后变成了哭喊。巨大的泪滴砸在弥依脚边,溅湿了她的裙摆。

    它终于发出了模糊的话声,不是她教给它的歌,而是模模糊糊的问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它又开始抽打自己。弥依忍无可忍,藤蔓暴涨,死死缠住它想要自伤的那根触手。

    “你给我住手!”她咬着牙,“李清年说的话我又不会听,住手!”

    怪物疯狂地蠕动着头部,又抡起另一只触手。弥依马上伸出藤蔓,把那一只也缠住。

    她心里隐隐觉得怪异,怪物的样子不像仅仅被李清年的话刺激,更像是被触动了陈年旧伤。但无论是为什么,她都不能眼看着这种事情发生,反正她藤蔓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她大可以在这跟它慢慢耗。

    “你把手放下,不许伤害自己,我们好好谈谈!”弥依大声说,“你想问什么,慢慢问,我都可以回答你!”

    “为什么?”怪物喉间咔咔作响,终于又艰难地问出来,“为什么,你们,讨厌我?为什么?”

    “我不讨厌你!”

    “为什么所有人,都讨厌我?为什么?”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讨厌你,我——”

    “为什么我,总要去死?为什么?”

    总要去死?

    弥依突然意识到什么,剩下的话生生卡在了嗓子里。

    ——它在就什么事提问?

    假如,这种自/残表现真的是陈年旧伤的话。

    那么,它的记忆就是她的记忆。它看见了什么,要问出这种话?

    一瞬间双重的恐怖爬上她的背脊。她一时松懈,怪物惨叫一声,弥依直接被它抡了出去。

    天旋地转。她听见了啪啪两声。自己至少断了两根藤蔓。肚子突然很痛,她好像是拦腰撞上了一棵树。

    弥依用力地睁着眼睛,可是面前景象还是明明灭灭。

    “玛珈……”她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冰冷干燥的触手缓缓将她卷起来,托在怀里。弥依睁眼只看到一片绿色。

    大滴眼泪砸在她脸上,她想安抚地拍拍那个掉泪的家伙,但它把她抱得很紧。

    他们在漆黑的森林中穿行。遥遥地,有人在叫:“玛珈,玛珈……”

    “别叫我。”弥依困倦地咕哝。

    “玛珈,玛珈……”

    那人还是在不停地喊她。

    她被放在一个很柔软的地方。一只很小的东西,大概只有巴掌那么大,小心地爬上她的额头。

    那是一只冰冷的、长着些刺的小球。很快,像是怕伤到她一般,它慢慢把刺收了回去。弥依闭着眼,仍然能听到它身上在哗啦啦地振动。

    皮层抖开,有什么东西触上她的额头。

    弥依在华丽的四柱床上醒了过来。

    不知怎的,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哪。这里是珀耳塞福涅的寝殿。黑曜石镶嵌的天花板如星空般闪烁,由金蝉翼纺织而成的纱帐从四周柔和垂下,隐隐透过外面的烛火。

    弥依挺身就坐起来。她感觉自己特别轻,就像没有身体一样。果然,一回头,她看见自己还躺在那里。

    那应该是她。阿芙洛狄忒将她托付给冥后珀耳塞福涅,冥后一生无子,能睡在她床上的小女孩,自然就只有她。

    然而躺在那儿的,实际上是个怪异的小家伙。她的皮肤绿油油的,脸上也没有五官,只有缠结在一起的藤蔓。

    弥依看着她,明白了。

    这是怪物的记忆或是梦境。那个绿油油的,没有脸的弥依,就是怪物在记忆中代入的“自己”。

    一阵窸窣,怪物弥依也坐了起来。冥后恰好在此时端着一盘点心走进来,看见她茫然地坐在那里,淡淡地笑了笑。

    “睡得还好吗?玛珈。”

    “芬尼阿姨。”怪物弥依揉着眼睛叫她。

    冥后用指尖拈起一块点心,坐在床边,喂到她嘴里。怪物弥依乖乖地吃完了,很熟练地顺着墨绿色衣袍爬到冥后身上,窝在她怀里。

    “你出去了好久,我好担心你。”她头靠在冥后颈窝里,奶声奶气地说。

    冥后仍是那副淡淡的笑容,放下银盘,轻轻摸了摸怪物玛珈的头发。

    “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珀耳塞福涅答非所问,语气似乎也意有所指,但那时的弥依太幼小,不可能听懂。她又揉了揉眼睛,提出要求:“既然外面很危险,那我不出去,芬尼阿姨也不要出去。”

    “芬尼阿姨必须出去。”珀耳塞福涅微笑,把她抱下来,看着她的脸说,“有很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

    “那我也跟着你做。”

    “不可以。”珀耳塞福涅说,“你太小,还是个小朋友。”

    “我不是小朋友,你教给我的我都学会啦。”怪物弥依说,伸出双手,“你看,我可以开花——”

    但她的指尖空空如也。怪物弥依没有五官的面容仍然透出疑惑,明显更加用力,可仍然无事发生。她茫然又委屈,抬脸看向珀耳塞福涅,说:“我真的已经学会了。“

    冥后安抚地拍拍她,伸出自己纤长的手。一簇暗蓝色的火苗从她指尖掠过,又很快消失。

    “没关系,我也召唤不出冥界之火了。”她轻轻地说,“最近,所有人都会这样,他们会暂时忘记自己学过的东西。不过很快,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厚重的雕花木门后,隐隐传来什么东西在地上拖拽的声音。冥后神情不变,把怪物弥依放回床上,给她掖好被子。

    “我还有事要忙,得离开一阵。”珀耳塞福涅说,“但是,今天你可以抱着你最喜欢的那根权杖睡觉。记得吗?”

    “你的骨头权杖!”

    “嗯。今天,抱着骨头权杖睡觉吧。”

    冥后抬手。权杖两三秒后落在她手中,她仔细抚摩了片刻,指尖擦过杖身精致的浮雕,又摸了摸杖头那颗红宝石头骨。

    “好在,它还能用。”她喃喃地说。

    冥后将那根连通生死的权杖放进被子里,按弥依最喜欢的样子,让它也跟弥依一起枕着枕头。

    “你还记得这权杖都能做什么吗?”她轻声问。

    “它可以长叶子。”怪物弥依说,“明早我起来的时候,就把身上的叶子都清理干净。”

    “好孩子。”冥后说,“不必着急,这些植物会保护你的。”

    怪物弥依过来搂住她最喜欢的漂亮权杖,看着冥后转身,缓缓走向寝殿出口。

    “芬尼阿姨。”她突然说,“你要小心呀,你一定要小心呀。”

    冥后没有回头,只是笑了笑,走了出去。

    弥依看一眼闭上眼酣睡的怪物弥依,在门关上的前一刻,跟在珀耳塞福涅身后挤了出去。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异常沉重的利刃在地板上拖拽,声音刺耳得令人倒胃。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珀耳塞福涅眉目平静,走向那个等在走廊里的人。

    阿瑞斯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玛珈呢?”他挑着眉问,“你不是要把她带给我的么?”

    珀耳塞福涅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这个臭娘们儿——”阿瑞斯瞬间暴怒,将手中斧头咚地一声怼在地板上,“你引来异域神界进攻我们,本来就是个该死的叛徒!现在我就要求你做这一件事——你做到了,我就能饶你——”

    珀耳塞福涅那双无机物一样的眼睛平静地看向他。

    “我从来没说过我想活,阿瑞斯。”

    阿瑞斯暴喝出声。他抡起斧头。

    天堂此时已经向希腊神界发起进攻,神力元素的稀缺让冥后法力尽失。面对仍有一身蛮力的战神,她如同苇草一般脆弱。弥依手脚冰凉地往后退。她不敢看,但她不能不看。那是保护她的芬尼阿姨,即使自己已经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但她仍然无法克制,将目光转向了墙上的影子。蛮牛一样巨大的身影朝着珀耳塞福涅步步逼近,她身形稳定,从腰间抽出宝剑,但不到十秒,利刃就被一劈两半,打着旋飞到一边。

    下一刻,漆黑秀发飞舞。一瞬间弥依看见那颗飞旋的精巧头颅的影子,侧影仍然坚定如同任何一个战士。

    咚地一声。冥后的身躯倒了下去。

    弥依在发抖。她弯下腰,徒劳地想要捡起冥后尸体仍然紧握着的断剑,但她的手只是不停地从物体中间穿过。

    她狠狠擦了把眼泪,跟上阿瑞斯。他慢条斯理甩了甩斧刃上的血,一步一步,走向紧闭的寝殿门。

    门打不开。

    阿瑞斯瞬间暴怒,抡起斧头就砍。但冥后寝殿的门岂是几斧子就可以劈开的。他对着寝殿怒吼,不停地咆哮:“开门!玛珈!给我开门!”

    然后他猛地回头,看着冥后的尸体。血在她身下静静蔓延,阿瑞斯突然意识到,她到死都没拿出那柄权杖。唯一有可能让她多活几分钟的权杖。

    他转身就往外狂奔,冲到门外,正看见一大团什么都有的、半死不活的植物,极迅速地生长又极迅速地凋零,靠着这样的方式,托举着一包被子,疯狂向远处延伸。

    他面部肌肉因狂怒而发抖,最终却化作一声令人胆颤的冷笑。下一刻,他已经不在原地,只剩一头一人多高的巨型野猪,朝着那团移动的植物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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