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场景变换。怪物弥依独自坐在小小的房间里。

    她已经被阿瑞斯抓到了。弥依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房间的墙壁上挂着写有他名字的战旗。

    这房间完全不是该给孩子住的,阿瑞斯显然也不知道小孩子应该住什么样的房间。他只觉得她很小,那就把所有东西都换成小的。于是这房间挂着小斧头小宝剑,墙上还镶嵌着金角鹿幼崽的头。怪物弥依蜷缩在墙角,一眼都不敢往那边看。

    弥依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来。

    门口的侍卫在嘀嘀咕咕地交谈,弥依听清了他们话里的内容。他们在讨论冥后的愚蠢。她以为天堂在和希腊神界交战,借着战火的掩护,弥依总能晚点被阿瑞斯发现。但冥后估计也不会想到,阿瑞斯已经疯狂到彻底不在乎战争了。他甩下家园不管,花了三天时间寻找弥依。找到以后,他带着她,直接离开了奥林匹斯山。

    “其实何必轮到这丫头。大人很久以前就对那女人说过,只要她愿意,他们可以立刻离开奥林匹斯山,做一对幸福的普通夫妻。”

    “是了,可她不愿意。好一个不知好歹的蠢女人。”

    怒气马上蹿上头顶。她妈妈不愿意委身讨厌的男人,就变成“不知好歹”。她被强行带离家园,好配合阿瑞斯的执念,在侍卫眼里,她还颇为不配。

    弥依很想出去给他们两巴掌,可她碰不到记忆中的物品,墙倒是能牢牢地禁锢住她。她被无形的力量束缚,根本离不开这个房间。

    她颓然回到怪物弥依身边,抱着膝盖。

    怪物弥依还是安安静静,偶尔吸吸鼻子。

    突然门外话声停了。房间门豁然大开,散射的光芒中飞尘舞动,即便有高大如山的身影堵在房门,怪物弥依还是被那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阿瑞斯大步走进来,笨拙地架着怪物弥依的两腋,把她拎起来。

    他看着她的脸,表情很复杂。一会儿是满意的,弥依知道他在自己脸上看见了阿芙洛狄忒的影子。一会儿又阴沉起来,估计他是看出了阿都尼的轮廓。

    不过眼下在他面前的是怪物弥依被藤蔓缠绕的脸,这就很滑稽了。更滑稽的是,阿瑞斯终于沉声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我是你未来的爱人。”

    弥依一阵恶寒,胃里翻江倒海。这还没完,阿瑞斯笃定地说下去:“等你在这个房间里长到成年,我会娶你。”

    他似乎对自己颇为自得,补充了一句:“我是所有神明中最英武的那一个。”

    “你有病是不是?”弥依终于按着太阳穴,咬牙骂出来。

    怪物弥依还被他拎在手里。没有五官,就看不出她的表情。弥依正在猜测着那时候自己的想法,怪物弥依突然很清脆地开口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英武,我就要被你娶?”

    阿瑞斯一愣,皱起眉:“你这是什么问题?”

    他的语气很阴沉。即使弥依已经失去了这段记忆,但身体的反应是下意识的。她发现自己正在往后退,尽可能离阿瑞斯远一点。

    她知道他要发脾气了。

    “你不喜欢妈妈,不喜欢爸爸,为什么你要把我抓到这里?”

    神明的孩子自然拥有未出生时的记忆。阿瑞斯不奇怪她知道这些,但他的语气仍然相当疑惑:“你凭什么说我不喜欢你妈妈?我当然喜欢她。”

    “不对。”怪物弥依肯定地说,“你害她哭,害她去死,你根本就不喜欢她!”

    阿瑞斯青筋暴起。那双手死死掐着怪物弥依的臂关节。对他来说,这个小娃娃一样的女孩,他一瞬间就能把她拆碎。

    但他仍然非常仁慈地没有那么做,只是一字一字地告诉她:“你说错了。闭嘴。”

    “我也不会被你娶。妈妈讨厌你,爸爸讨厌你,所以我也讨厌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你!”

    “你说什么?”

    “我讨厌你!”怪物弥依嗓音清亮。

    仿佛意识深处有惊雷滚过,阿瑞斯的神情勾动了藏在弥依骨子里的某种恐惧。她知道他肯定要动手,本能地蜷缩起身体,闭了下眼睛,护住自己的头。

    然后是乒乓巨响。她意识到阿瑞斯打不到自己,又睁开眼睛,正好看见怪物弥依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阿瑞斯摔进了墙角。

    弥依脸色惨白,看着那个挣扎起身的小女孩。

    这是她自己。但换了一张脸的小女孩,做着她完全不记得的事。弥依望着她,竟然感到一丝陌生和担忧。

    没关系的。她对自己说,虽然我已经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但是我活到了现在,证明他没打死我,那就——

    她念头还没落地,怪物弥依摇摇晃晃走向阿瑞斯,扑在他腿上,狠狠咬了他一口。

    阿瑞斯来见弥依时没穿护甲,因此他的确被她咬得有点痛。这一点疼痛像是一粒星火般引爆了他的愤怒。他一句话也没说,抬脚就踹,又把怪物弥依踹回了那个角落。

    怪物弥依划出一条抛物线,砸进墙角。她什么也没说,也没哭,只是倔强地往起爬。

    弥依看着她。

    她浑身冰冷,就像坠入冬季的冥河。她发不出声音。她清醒地知道,那是多少年前的自己。她更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自己还敢和阿瑞斯这样硬碰硬,是因为她只挨了两次打。

    很快她就会害怕了。很快她就会像被打怕的动物一样缩在角落。弥依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恐惧已经刻进她的骨血,阿瑞斯一抬手她就会本能地闭眼;因为她此刻就缩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还是个孩子的自己,想要用细弱的手臂对抗绝对暴力。

    她呆呆地看着怪物弥依走过去。她又想咬阿瑞斯,阿瑞斯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一把把她揪起来,就像揪一只猫崽子。然后他扬起手。

    弥依尖锐地抽了一口气,护住自己的头。

    啪地一声。眼前那具小身体又砸过来。怪物弥依第三次像个垃圾袋一样被摔进角落,然后阿瑞斯转身离开,摔上了房间的门。

    弥依哆嗦着起身,走向挣扎着往起爬的怪物弥依。

    她俩都没有哭。怪物弥依眼睛更亮了,顶着肿得老高的脸,硬是歪歪扭扭地爬起来,走到门口,自己把门上锁。

    弥依跪在她身后,扭头看着她,听见她对着门大声地、嘶哑地喊:

    “我讨厌你!你是世界上最坏最坏的人,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你!”

    场景没有变换。这段记忆是一场漫长的、寂静的痛苦。弥依坐在角落里,怪物弥依靠着墙睡觉。过了不知多久,有人砰砰砰地砸门。

    “开门!”是个粗野的婆子的声音。

    弥依醒了过来。可是怪物弥依还没有睁眼。她自己也打不开门,只能徒劳地站在门口,听那婆子迅速耗尽耐心,大骂起来:“妈的,开门呐!小乞丐,我叫你开门!你想不想吃饭啦?!”

    怪物弥依这才呼地醒了过来。

    “什么?你说什么?”她声音很哑,还是在大声喊,“我听不见!”

    “你是个聋子吗?!我的声音你听不见?你——”

    门开了。眼前的小女孩不到婆子的膝盖,巴掌大的小脸肿得老高。

    她的脸肿得比一开始还要厉害。皮肤红得异常,不单是因为肿痛,还因为挫伤引起的低烧。但怪物弥依没有说自己生病。见婆子一脸惊疑,她又开口,声音更大了:

    “我耳朵听不到了!你找我有事吗?”

    婆子脸上明显闪过异样的神情。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放下手里的篮子。里面装着一块粗面包和一杯酸葡萄酒,都不该是给孩子吃的。婆子对着怪物弥依打了个手势,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看懂,说:“你别关门,等我一下。”

    “好!谢谢你!”怪物弥依在大喊。

    弥依知道自己像个懦夫,但她不想再待在这个房间里了。她不想再看阿瑞斯,也不想看怪物弥依挨打。她都不敢想象怪物那个小小的脑子怎么处理如此强烈的恶意。

    明明这段过去不属于它,它却承担了其中全部的痛苦与恐惧。她开始明白它为什么如此难过。

    趁着婆子没掩门的功夫,弥依跟在她身后挤了出去。

    阿瑞斯的宅邸建得就像个巨大的监牢。四处都是灰突突的墙面,灰突突的地板,唯一闪光的就是金属武器的利刃。走廊里摆放着铠甲。弥依跟着婆子一路走下坡,然后婆子转身,拐进了厨房。

    “她吃了?”厨房里那个用粗布擦着碗的女人开了口,明显是在搭话。

    婆子没说话,只是迅速从柜子里掏出一块奶酪,碎糟糟地切了点。

    女人没等到回答,扭头一看,毛骨悚然地抽了口气。

    “……你在干什么,你要可怜她?”她走过来一把抓住婆子的手腕,压低声音厉声道,“你不记得大人说过什么?”

    “大人也是的,那么小的女孩,把脸打肿了那么高。”婆子粗声说,又切了点熏肉。

    “你别说了!你不要命了?”女人盯着案板上的肉,“大人明确说过,一口都不许给她多吃!”

    “就吃一口!能怎样?”婆子一把甩开她的手,不耐烦道,“那丫头都瘦成一条虫了。”

    “那又怎么样?那是大人让的!”女人眼睁睁地看她把肉和奶酪碎扫到围裙里,像给家里动物带点骨头似地草草包起来,“你可怜她,大人会可怜我们吗?你也不想想——”

    阴影笼罩了女人。女人扭过头,手上的粗布落了地。婆子一抬眼,就看见站在一旁的阿瑞斯。不知他已经进来了多久。

    弥依望着高大的男人,筛糠一样颤抖起来。

    “不,不行。”她马上知道他要做什么,转了一圈,拼命想拿起身边那些零碎的东西,哪怕砸他一下。“不行!你敢!”

    婆子眼里没什么神情,不知是没想到被发现得太快还是有了心理准备。她只是平静地单膝跪下来,女人也在她一旁跪下,哀声道:“大人……”

    “你别动她!阿瑞斯!你别动她!”弥依嘶声尖叫。

    她伸出手去掐他的脖子,但双手从他身体中间穿了过去。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恐惧可能到来的结果。弥依以为挨过了冥后的死,就不会再看见这种事了。可眼前这女人马上就要为了一口奶酪渣被砍头。

    她就是一个和自己半毛钱关系没有的女人,她只是因为善良所以想给某个小女孩一口肉吃——

    凭什么?弥依现在后悔出来了,她宁愿回到那房间看着自己挨打。凭什么他要做出这种事,又是为什么她要被关在这里看着这一切发生?

    她明明都已经不记得了!

    “你这个畜生!”

    弥依徒劳地厮打着阿瑞斯所在的那一团空气。她所做的一切自然是什么用都没有。阿瑞斯举起斧头,寒光一闪,可不是婆子的头,而是女人的头骨碌碌滚到了一边。

    弥依骇然望着女人的尸身。

    婆子抬起头。她神情终于松动,阿瑞斯对此感到满意。血溅上了他的靴子,他嫌弃地甩了甩脚尖,看向婆子。

    “你喜欢熏肉?”他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婆子却身形摇动,瘫坐在地上。

    “大人……”

    “拉她去铜牛。”阿瑞斯淡淡地说完,转身走出了厨房。

    守在门外的士兵一拥而上,把浑身绵软的婆子架了出去。弥依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有特别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她彻底失声,手脚冰凉,跟着他们往外走。

    阿瑞斯的指令下达得特别快,她看见宅邸外的草地上,能装下两人的铜制中空牛已经在往外拉,其余士兵们七手八脚地生起柴火。

    弥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哀嚎着求饶的婆子拖向铜牛。

    她瘫坐下去。

    着地的一瞬间,场景终于变换了。她现在独自坐在雷电交加的雨夜里。天地间连接着波浪般的水幕,饶是不会被打湿,弥依仍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坐在那儿,看着不远处的栅栏。这里还是阿瑞斯的房子,但那片荒芜的、生长着铁锈色植物的园子里多出一栋小屋。

    说是小屋还是太客气,其实那就是座狗窝。木板钉得歪歪扭扭,看起来显然是某个心血来潮、技艺生疏的作品。制作得不精细,在这样的夜里,雨水会像溪流一样灌进狗窝里。

    住进那狗窝的小动物会很倒霉。

    但阿瑞斯不养狗。

    “天啊。”她突然反应过来,喃喃着起身。

    她当然知道这里面住着谁了。

    果然,弥依走近的时候,她听见了歌声。那首歌,她还在阿芙洛狄忒腹中时就认识,她降生三天就已经能跟着母亲的声音歌唱。

    怪物弥依小小的、颤抖的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唱着:

    “我的小家伙,你可听见今晚的狂风?

    “像你的悲伤与忧郁,是个不速之客。

    “但没有关系,我就在这里。

    “我会为你关紧门窗。”

    风呼啸着席卷而来。实在是太冷了。怪物弥依在这座小屋里有一条薄薄的毯子,但毯子被雨水浸湿,地面也都是湿的,她不如不盖。又是一阵风吹来,怪物弥依冷得唱不下去。于是,她低下头,双手合拢,用力地想,用力地召唤。

    过了好久,薄薄的银莲花叶终于从她发间蔓延出来,勉强给她盖上了一层。这样的夜晚,聊胜于无的一层叶子也能起到莫大的作用。

    怪物弥依往叶子里缩了缩。她能感到跻身于银莲花中的、父亲的魂魄,也能感到那丝温暖。

    像星火一样点燃她的整个身体。就算再细小的暖意都能传递到她的四肢百骸。只要有一点点热量,一点点光明,她就会很开心,就能继续歌唱。怪物弥依伸手揪着自己身上交缠的叶子,满足地蜷缩着身体。

    她继续唱起来:

    “等黑夜过去,你总会知道,

    “这阵风也拂过玫瑰与荆棘,奔向岛屿上的蓝天

    “正是它让你的世界更加清澈……”

    弥依站在那里,悲哀地望着她。

    “好吧,你这个笨蛋。”她说。

    她走过来,坐在小小的狗窝旁边。狂风吹过无名的荒野,铁锈色的花园在雨中凋零。她和绿油油的怪物一起,唱着母亲教给他们的歌。

    “我的小家伙,不要害怕。

    “狂风过去,我也会在这里。

    “风吹过雪原,也吹过所爱之人的脸,

    “这就是如此神奇的世界。

    “我的小家伙,不要害怕,

    “你的世界总会如此清澈

    “而我总会在这里……”

    她唱了很久,自己也不记得自己唱了多久。然后隆隆的雷声停止了,场景变换。

    弥依抬头环视着四周,轻轻挑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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