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尹枝枝就在主卧里,靠着床头坐着。

    弥依一眼就看出她的神智已经散了。她走进来的时候,尹枝枝完全没有反应,只是对着自己的手嘀嘀咕咕。

    弥依让自己脚步放到最轻,走过去,小声说:“枝枝。”

    尹枝枝抬眼看过来,把胳膊展示给她。她张着嘴,好像想问:这是什么呀?

    但她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她眯着眼睛,仰着头——她戴惯了老花镜,这个动作也已经养成了习惯。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现在脸上没有眼镜,也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市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

    现在,身上的字她不认得。

    弥依于是走过去,拉着尹枝枝的手看了看。她手腕上用防水纹身贴印上了两行字:

    我是尹枝枝,我罹患阿兹海默症,不认路不认人,好心人如果看见我迷路,请联系护工手机号……谢谢!

    她无言地放下尹枝枝的手。尹枝枝很暴躁地用手拍打被子,沉默地望着她。

    “这两行字教你怎么回家呢。”弥依轻柔地说,伸出手,摸了摸尹枝枝花白的头发。

    不知为什么,她想起尹枝枝刚出生的时候,自己在妇产医院的病房里陪着尹玲。护士抱着尹枝枝过来,给尹玲看了一眼就要走。弥依叫住她:“等一下,让她多看两眼——”

    “哎呀,急什么!”护士说,“往后有的是时间呢,赶紧休息吧!”

    后来尹玲抱着出生两天的枝枝给弥依看。弥依看见襁褓里的那个东西小脸通红,小头溜尖,像个不大点的萝卜。她没好意思说,尹玲替她说出口了。

    “……怎么这么丑呢,你说?”她皱着个眉。

    但那时候还早,到后来,枝枝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比她妈妈还漂亮。

    弥依说:“枝枝,我见到你妈妈了。”

    尹枝枝完全没反应。

    弥依捏紧了手里的包,里面还装着阴阳香。她也不知道尹玲现在出没出来,原本想趁着中午碰碰运气,尽量让好朋友见见女儿。

    现在这样子还怎么见?让尹玲看见自己伶俐了一辈子的女儿变成了痴呆,这不是用刀子戳她的心吗?

    弥依小声说:“枝枝,我该早点来看你的。”

    那女人已经跟了进来。见弥依试图跟尹枝枝说话,女人说:“没用的,妹妹,枝枝老师病得挺严重的……要我说也是邪门,上个月,她还好好的。”

    “上个月?”

    “可能一个月都不到。”女人说,“我们社区提醒枝枝老师了,多运动,多出门和人聊天,因为小区里前两天刚走了一个瘫痪的,就是阿兹海默症。枝枝老师也听了,那一个月天天下楼遛弯,买菜,跟我们打打扑克牌——到头来反倒病了,这就是命啊。”

    她叹了口气,又说:“就上星期,枝枝老师还能说话,还能自己做家务呢,说要通风。开窗通风了三天,越通越严重……到现在……”

    弥依只是握着尹枝枝的手。

    “开窗通风。”她喃喃。

    她沉思片刻,回头对社区的女人说:“麻烦你了,我想和她独处一会儿。”

    女人知趣地退了出去。

    于是弥依掏出赫尔墨斯之轮转了几下,用空气墙阻隔房间里的声音,又激活灵者秘术。裴寂已经教给她许多基础的秘术知识,也教她如何用灵者秘术听对方脑海里的声音,以此分辨对方的精神状态。

    正常人思绪整齐有逻辑,而疯子思维混乱,总会自言自语和咆哮。精神病态的人脑海里有多重的声音,智力低下、思维模糊的人则会有又长又慢,含糊不清的思维声。

    她靠近尹枝枝,仔仔细细地听。

    却什么也没听见。

    灵者秘术屏蔽了外界的声音。弥依在尹枝枝的思维里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一片绝对的死寂。

    这种死寂让人绝望,弥依马上关闭灵者秘术,好半天外界的声音才涌回她的耳朵。来不及喘口气,弥依已经气红了眼睛。

    如果她的判断没错,那么尹枝枝是被虚空怪干扰了。如同裴寂所说,虚空给她带来的就是这样,绝对的虚无。

    她猛地起身。

    尹枝枝低着头拍拍打打,弥依把上层银盘转到顶点,用尽全力释放妖人秘术,凝聚强光。

    裴寂教过她的,虚空怪害怕亮到极点的光芒。弥依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虚空,裴寂在赶走它之前,叫弥依把头埋进床单里。她照做了,可眼睛还是被刺得很痛。

    这次她不管了。痛又怎么样,她瞎了也要把这只东西揪出来——这些事和尹枝枝有什么关系?她都已经八十四岁,到老了还要莫名其妙遭这么一个大灾吗?

    光越来越刺眼,弥依已经不得不闭上眼睛。尹枝枝突然开始扭动起来,弥依手中的赫尔墨斯之轮开始震颤。她把它捂住,用力到怒喊出声:“……你给我出来!”

    要瞎了,真的要瞎了。

    生理性的泪水流了一脸的时候,弥依眼前的光芒却意外暗了下来。尹枝枝啪地向后倒去,她鼻孔里渐渐挤出一点黑色,然后那团黑色迅速充盈房间,遮盖了她召出的所有光芒,又将体型缩小,直到能够适应房间。

    她第一次看见了虚空的样子。

    ……说实话,很像个大蝌蚪。但是它的眼睛特别大,占据了身体的三分之二。弥依能感到在它的注视下,自己的生命力都在一点点地流向它。

    她不敢浪费时间,举着赫轮,努力调动力量汇聚光线。幸运预感回到身体后,她的力量明显能够支撑更强的秘术作用。但是虚空突然笑起来,仿佛不受影响。

    第一次见到虚空时她也听过这声音,叽叽咕咕,满含恶意。

    四壁里传出由噪音组成的话声,直达弥依脑海。原来它居然是会说话的。

    “你不用攻击我。”它说,“本来我也要走了。”

    弥依皱眉:“什么?”

    “我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这只虚空说。

    说罢它真的转身要走。弥依身体暴涨出无数藤蔓,把她整个人支起来,巨大的、深绿色的枝条糊住了窗户和门,她手中举着的赫轮绽出耀眼的光芒。

    “你拿走了什么?”弥依说,“还给她。”

    她声音听着冷静但其实在发抖,因为她现在已经气疯了。

    虚空说:“还不回来。”

    “束光团就一定要把无关的人扯进来吗?”弥依问,“上次是尹玲,这次是尹枝枝?你们很喜欢欺负普通人吗?”

    虚空又叽里咕噜地笑,大到让人恶心的眼睛弯成一条缝。

    “谁告诉你我是束光团来的。这一次,我们有自己的任务。”

    说罢它就要走。弥依发现它没有实体,藤蔓挡不住它,虚空可以从她藤蔓的缝隙里穿过去。她想都没想,把赫轮转到极限。脑海中突然响起清脆的铃铛声,弥依发现在极致的光芒下,虚空有一瞬间拥有了实体。

    已经穿过藤蔓的部分突然有了体积,又被粗壮的枝条狠狠压成薄片,虚空发出刺耳到让人作呕的狂叫声。弥依趁机伸展利刺,绞紧每一根藤蔓,蟒蛇一样死死缠住虚空。虚空一边惨叫一边试图膨胀,但是它越膨胀,身体就越发被藤蔓撕裂。

    “把你拿走的东西还给她!”弥依怒吼。

    虚空没有回答。它扭动着身体嘶嚎,逐渐被藤蔓切割成碎块。身体彻底断裂开的一瞬间,它就迅速缩小消失了。弥依也累到了极限,收回藤蔓,跌坐在地板上喘气。

    砰地一声,有人扑在房间外急切地砸门。布达尔在外面大喊:“小姐,小姐!”

    弥依根本不用问发生了什么。窗外阴影缓缓上涌,弥依一回头,看见了噩梦里才有的景象。

    或大或小的虚空如同一场虫灾,席卷了尹枝枝所居住的小区,巨大的蝌蚪状身影占领了半片天空,小一些的趴在楼顶,占据了整个天台,三四只地纠缠在一起,溢出的身体黏答答地往下流淌。很快,细小的虚空幼体就从它们身体接触的部分挤出来,鱼苗一样甩着尾巴往天上飞。

    没有在□□的虚空都腾空飞起,成了弥依见过的最让人压抑的乌云,又成为黑夜。整个房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弥依慌忙起身去开灯,无暇顾及破门而入的布达尔。门外安祥地躺着那个社区女人,已经被布达尔用某种方法催眠。他把弥依护在身后,一手拿着镶嵌着血族獠牙的匕首,另一只手举起他的赫尔墨斯之轮,准备交战。

    “小姐,别上前!”布达尔喊。

    但是那些虚空没有发起战斗。

    它们是在离开,心满意足地离开。弥依想到了刚刚被杀死的虚空说过的话——它们似乎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布达尔,它们之前一直都在人身体里!”她慌得口不择言,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它们现在完成任务,肯定是想要得到什么东西——”

    她还没来得及说出“要阻止它们”这句话,天色渐渐亮起来。一转眼房间里的灯又没用了,外面恢复了今天那有点阴沉的天色,所有虚空消失得一干二净。

    弥依和布达尔面对面看了两秒钟。

    弥依问:“能追吗?”

    布达尔问:“您刚才是亲自绞杀了一只虚空吗?”

    弥依点点头:“是啊。”

    布达尔表情有一丝颤抖:“……裴总可能会杀了我……”

    他深呼吸,压下明显不安的表情,上前去给尹枝枝检查身体。弥依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说,站在他身后,有点不知所措:“裴寂为什么会杀了你?我打赢了啊。”

    “您怎么亲自和虚空交战?太危险了。”布达尔叹气,“我的职责就是让您不面对危险。”

    “危险又怎么样,难道我应该一辈子躲在你们身后被保护吗?”弥依觉得难以置信,“如果这是裴寂对你的要求,那他是在为难你,我去和他说。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布达尔握着尹枝枝手腕的手长久地停了两秒钟。

    “……谢谢您,小姐。”他最后说。“但是您不用为我和裴总说什么,他从不为难我们。裴总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确保您的安全……以至于有时,关心则乱。”

    弥依只是沉默。

    最后,她轻声说:“安全,不是被保护出来的。”

    这句话甚至不像是她自己说出来的,而更像是灵魂的某一部分苏醒,替她说出了这句话。

    穿越还没有找回的、破碎的记忆,遥遥的尖叫声传到弥依脑海里。

    有孩子哭喊着叫姐姐。她自己的声音在大喊谁的名字。恍惚间她看见自己佝偻着背跪坐在废墟前,长发垂下,遮住了她怀里染血的躯体。

    布达尔听出她状态不对,马上转头看着她。弥依看起来突然又疲惫又悲伤。她脸色有些苍白,摇摇晃晃地走到床尾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

    布达尔在她脚前单膝跪下,低声问:“您还好吗,小姐?”

    弥依喃喃地说:“这句话……好疼啊。”

    她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地碰了碰自己的心口。清脆又微弱的铃铛声适时响起,弥依感到体内刚刚复苏的这部分力量在翻涌,促使她更加敏锐地寻找自己的记忆。

    过去肯定发生过非常糟糕又非常重要的事。

    但她只是把手放下,摇了摇头。

    今天来到上城,意义绝不止于看望尹枝枝。但那些事都不是现在应该去想的。她现在要考虑的就是尹枝枝,她要确保虚空来过后她还能活得好。

    弥依站起来去看枝枝,布达尔在她身后说:“小姐,尹女士没有实际上的身体损伤。但是……”

    弥依又转头看着他。

    布达尔斟词酌句:

    “她的大脑……就是,她的意识里……好像……少了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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