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虫】64

    “她以后,还能恢复吗?”

    半晌,弥依还是问了。

    其实根本不用问。弥依知道答案。布达尔如此小心地开口,所以她从第一秒就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布达尔沉默,摇了摇头。

    尹枝枝这时候又动起来。她眼睛一直睁着,此时又开始眨动,看着弥依。

    弥依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她的头。尹枝枝看着她,终于嘶哑地吐出两个字:

    “妈妈。”

    “枝枝……”弥依轻声说,“我是弥依阿姨。”

    “妈妈?”尹枝枝又叫了一声,眼里蓄了一汪泪水。“……我要过节,妈妈。”

    弥依低下头,一下一下地抠着手指的甲根。尹枝枝什么也不知道,就知道伸出手,在那跟着弥依的手指乱动乱挥。

    “儿童节啊。”她可怜巴巴地小声说。

    弥依说:“枝枝,咱们都多久没过过儿童节啦。”

    尹枝枝快哭出来了:“那等我长大,就过不了了。”

    弥依又和她说了几句话,得到的完全是一个孩子的回答。

    她还活着,也能说话和反应,但慈祥又严谨,做了一辈子优秀教师的尹枝枝不会再回来,剩下的只是这个认定自己是个小孩的、被虚空拿走了某种东西的躯壳。

    “它们到底拿走了什么?”弥依喃喃,“为什么,虚空忌惮天门,天门却又不管它们……”

    “小姐,意识很难界定。情绪,记忆和认知会由于每个人思维的不同,以各种方式联系在一起。”布达尔低声说,“我不能肯定尹女士被拿走了什么,但是不论如何,相关联的情绪和记忆都会随之消失……”

    他顿了一下。

    “您也能看出来。她现在剩下的,几乎都是童年,甚至幼年时期的部分。”

    像是再次佐证布达尔的回答,尹枝枝的手一路摸过来,停在弥依的胸口。

    弥依静静地看着她。尹枝枝开始手脚并用地往她这儿挪。她脸上带着一点与年龄完全不符的、纯真的依恋,小心地俯下身,依偎在弥依胸前,痴痴地笑着说:“妈妈。”

    弥依叹了口气。

    布达尔一直小心地关注着弥依的情绪。裴寂提前跟他强调过尹枝枝的重要性,她是尹玲的独女,小时候几乎是被弥依和尹玲两个人拉扯大。因此他以为弥依会哭,或者会崩溃地发脾气。

    但弥依只是安静地问:“几点了?”

    布达尔愣了一下,马上看手机:“小姐,还有三分钟十二点。”

    “你去把门外那个女人扶起来,别让她躺在地上。”弥依说,“然后找找枝枝家里有没有花盆,阳台和次卧都找一下,给我拿过来。快。”

    她握着尹枝枝瘦骨嶙峋的肩膀,把她掰到床上去。尹枝枝顿时开始哭,而弥依充耳不闻,只是开着手机的指南针,找房间里的西北角。

    “妈妈!妈妈!”尹枝枝哭得撕心裂肺。

    “我在忙,枝枝。”弥依说。

    她找到西北角,从包里掏出阴阳香,数出三根。

    弥依的手本来就有点抖,尹枝枝就在这时嚎啕起来:“妈妈,妈妈!”

    啪,她手中的香一下就断了一根。

    弥依倒抽一口气。布达尔端着个花盆进来,她又拿出一根新的香换上,仔细又用力地插好。

    尹枝枝哭着说:“妈妈,我不要去爸爸那里啊!”

    弥依食指竖在唇边,对着她嘘了一声。“乖乖的,枝枝。妈妈马上就到了。”

    这时布达尔才看见她眼圈其实一直都是红红的。但弥依仍然表情平静,用赫尔墨斯之轮点燃了香,然后对着花盆合掌,闭上眼。

    “出来啊,尹玲。”她小声说,“来看看枝枝吧。”

    像是听懂了她的话,阴阳香突然泉涌出浓郁白烟。柔和但遮盖力极强的白烟几乎盖住整个房间,然后形状重组,成为尹玲。

    视野重新回归清晰,尹枝枝看见了自己的妈妈。

    那真是妈妈。尹枝枝的幸福感鲜明又强烈,就像此前从未快乐过。她立刻破涕为笑。她下床想要扑进妈妈怀里,但是她的身体僵硬得可怕,又异常陌生,差点要直接摔到地上。弥依阿姨及时过来扶住了她,妈妈的手却融化在她的手前,是一团碰不到她的雾。

    “妈妈!”她发出惊喜的尖叫,“妈妈你来看我了!”

    但妈妈没有理她,只是一个劲儿盯着弥依阿姨的眼睛。她们对视片刻后,弥依阿姨说:

    “刚才就是这样。你的灵者秘术最强大,应该由你来看看,枝枝到底被拿走了什么。”

    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她只知道眼前是让她感到安全的妈妈。但她的脑海中情绪如此激烈又无逻辑,尹枝枝前一刻还喜悦,接下来喜悦便转化为浓重的恐惧,恐惧之后是愤怒,愤怒后她又开始恐惧。

    崩溃之下,她再次嚎啕大哭。她听见爸爸在疯狂砸门骂人,妈妈顶着通红的眼睛要她好好学习。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她哭喊:“妈妈!”

    弥依阿姨和化作白雾的妈妈都把她抱在怀里,可是她没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听见自己听不懂的字句。她听见妈妈在对弥依阿姨说:

    “……枝枝被人拿走的是情感。

    “她剩下的情感根本不剩多少……我能看见她恐惧,剩余的情绪都是恐惧的衍生品。就算她开心,激动,这些情绪也会马上变成恐惧。好像,她所有的感情都只剩下害怕两个字……

    “枝枝害怕啊,弥依。”

    她听见妈妈在抽泣。

    “我姑娘最容易害怕的时候就是小时候,结果它们把她变成小孩儿了。她以后该怎么办啊?”

    .

    弥依回到车上的时候已经下午一点多。手机弹出热搜,是爆词条:

    上城黑夜

    上城突然而至的无光场景自然吓坏了很多人。但弥依翻遍了网上的照片,都没有人拍到关键场景。虚空在天空中飞翔的场面,就算很短暂,人类也无法看得太清楚,但总应该有人拍下来才对。

    是有人在控制舆论。

    她的思路从未如此清晰。布达尔在前面沉默地开车,弥依闭着眼坐在车后座,想着刚才发生的事。

    虚空拿走了尹枝枝其他的感情,只剩下恐惧。而无数的虚空突然从各处涌出来,按照那只被杀死的虚空的说法,它们都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那么,按照这个逻辑,它们拿走的东西应该都一样。

    虚空是恐惧的产物,而它们又在促使自己附身的人类恐惧。

    至于虚空自己,则来自于血族的恐惧,通过相互接触来繁衍。

    弥依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了那个最坏的可能。

    ——它们在制造新的怪物。如果她没有猜错,应该是来自于人类恐惧的新怪物。

    仔细思考,虚空和反自然的存在都有其逻辑。血族强大自傲,于是虚空会在无形中夺走他们的力量。妖人的一切都依赖于自然,而反自然毫无疑问会摧毁他们生存的根基。

    那么人类呢,人类害怕什么?

    人类害怕的东西,很多啊。每个人都不一样。

    比如尹枝枝,她也许不害怕鬼神,甚至不害怕死亡,但她一定会害怕被妈妈抛下和责怪,也一定会害怕小时候的那个暴怒拍门的父亲。

    它们……究竟想把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

    弥依越想越觉得遍体生寒。布达尔还在开车,弥依突然问:“咱们现在是要回绿城吗?”

    “是,小姐,岚湖对您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不想回绿城。你可以带我去找裴寂吗?”

    布达尔从后视镜里瞥来的眼睛为难到了极点:“小姐——”

    弥依说:“好吧,我知道你不想违抗裴寂,但是你必须带我去。”她想了想,“如果你不带我去,我就攻击你。”

    她声音都软软的,攻击两个字被她说得就像小猫挠痒痒。布达尔自然知道她不会攻击自己,只是为了让他面对裴寂时能够有个可说的理由。

    他垂下眼,心里涌起的暖流里掺着复杂的情绪。

    ……其实裴总倒也不会那么为难他。

    小姐对裴总的认知看来还是很不一样啊……

    他说:“别攻击我,小姐,我送您去就是了。”

    车子拐了个弯,直奔阿瑞斯总部。布达尔专心开车,弥依自顾自思考。

    她刚刚把阴阳香都留给了社区的那个女人。

    准确来说,盒子里有十二根阴阳香,点了三根还剩八根,又断了一根。除了断掉的那根,剩下的她都留给了尹枝枝,意味着枝枝还能见尹玲至少两次。

    枝枝现在情绪不稳定,自然比自己更需要见到尹玲。至于断掉的那根,弥依觉得也许可以找办法接上,这样,枝枝在情绪崩溃时,还能有三次拥抱妈妈的机会。

    尹玲除了一开始流了眼泪,后面情绪倒是很稳定。她不让弥依多花精力在尹枝枝身上,说孩子有自己的命,等她去了灵者世界自然能够相见。

    弥依没回答,因为她担心枝枝被拿走了情绪,即便死了也不能成为完整的灵者。如果是这样,那么尹玲和她的女儿凭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

    尹玲看着状态还行,果然在灵者世界的监狱里也没受什么苦。弥依见状也没多打扰她们母女,只是向尹玲问了枝枝的银行卡号,就离开了。阴阳香一次能燃一个半小时,已经是不错的时长。她想把时间留给她们两个。

    车子停在阿瑞斯总部的时候,弥依还在把玩手里的断香。

    “我们到了,小姐。”布达尔说。

    弥依于是开门下车。

    裴寂在这里开会,弥依不知道具体是在哪一层。这时候给他打电话发消息好像不太好,也不好问他。

    不过弥依有他第一次送给她的电梯卡,可以直通总裁办公室。如果找不到裴寂的话,她就直接上去。

    她翻了翻平时不离手的编织包,找出那枚银白色的金属币,走进大厅。

    前台姑娘对她露出漂亮的微笑:“下午好,女士。您有预约吗?”

    “呃,我没有。”弥依挠挠头,“但是我想找你们裴总……有急事。他认识我的。”

    这姑娘还是上次弥依来时见到的那个,显然记忆力不错,听说她要找裴总也没觉得意外或荒唐,只是笑着说:“裴总在开会,不过我可以联系总助,看看能不能给您紧急安排一个会面。”

    总助?那不就是布达尔吗……刚就是他送她来的啊。

    对了,她刚才该问布达尔的……笨死了。

    弥依说:“算啦,我先找地方待一会儿。麻烦你了。”

    她和漂亮姑娘摆了摆手,就往电梯的方向走。走了没两步,她就听见身后的姑娘笑盈盈地说:“孟先生,下午好。”

    这是个正常的问好,她没往心里去。但是又走了一步,她听见男人嘶哑的声音:

    “……你什么意思。”

    弥依感到自己耳尖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她马上转回头来。

    孟恩抱着一箱子东西,手里拎着电脑,跟个死人一样地瞪着前台姑娘。

    姑娘的笑容已经有点僵硬了,小声说:“我没什么意思啊……”

    她真没什么意思,她就是问个好。每天在前台看着这些来上班的人,只要特征明显的她都能记个大概,何况孟恩还算是里面比较显眼的。

    但她没意思,孟恩有意思。孟恩觉得她就是找茬,而且找得还特别拙劣。就是裴寂派她来恶心他的呗?他都被开了,还下午好,他能好吗?就他妈一个前台都能踩他脸上!

    孟恩冷笑,咬着牙说:“你他妈有病吧,别犯贱。”

    骂完了,他扭头就走。前台姑娘脸都白了,不知所措,眼圈有点发红。

    她和孟恩不是熟人吗……?她就是打个招呼啊!

    然后一个身影就从旁边冲过来了,粉色长卷发晃出漂亮的影子。孟恩被弥依猛地扯住,回头一看,柔和的脸蛋此刻竟然透出冰冷的严厉,弥依说:

    “道歉。”

    孟恩的本能是再骂一句,但眼前这人是弥依。

    弥依是他前女友,是分手后渐渐蜕变成他欣赏的样子的漂亮女人。

    另外他还因为她丢了工作。

    孟恩大脑一时处理不过来这么多复杂情感,最终只是冷笑一声,说:“凭什么。”

    弥依怒道:“那你凭什么骂她?”

    前台姑娘看呆了,小声说:“没事的,女士……”

    “她他妈嘲讽我,我不能骂她?!”

    “你嘴巴干净点!”弥依说,“她嘲讽你什么了?”

    “我——”孟恩话声戛然而止。

    他这时候突然意识到,不是全世界都知道他是被开的。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啊。

    前台姑娘看着他时泪盈于睫,她看见孟恩抱着箱子了,但她只是以为他主动离职而已。她还想着搭讪一下,祝他前程似锦,哪想到第一句话出口直接挨骂。

    “跟你问好是犯贱吗?”弥依逼问他,“那骂你贱人你才满意,是不是?”

    “弥依。”孟恩肉眼可见地泛起戾气,“我不跟你计较,你现在放手。”

    弥依死扯着他的手腕不放,厉声说:“我让你跟这姑娘道歉!”

    换别人,她也不会直接这么疾言厉色。

    问题是,换了别人,谁会直接骂一个无辜的前台姑娘?

    这是什么人渣啊?她怎么还会和这种人有过交集的?从某种程度上讲她也不能说是没责任,她和他在一起三年,竟然没能影响他稍微尊重他人一点点。

    “我道歉个屁!”孟恩吼出来。

    箱子被他甩在地上,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洒了一地。

    人来人往的大厅安静下来。

    下午一点四十,正是员工们用完餐,买完咖啡奶茶,散步或是回工位的时候。他们都看着孟恩,孟恩已经不管不顾了。他指着弥依,手指尖都是颤抖的。

    “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你傍上裴寂,给他吹枕边风,你以为自己了不起是不是!”

    弥依都快气笑了:“孟恩,你是不是被街边的狗咬了一口都要怪在裴寂头上?”她看了一眼箱子,“还是说你被裴寂开除了,才这么着急的啊?”

    前台姑娘这时候终于从台子后走出来,和弥依站在一起。孟恩拳头捏得咯咯响,他说:“我再说一遍,我工作上没犯一点儿错误。”

    弥依听了这话哪还能不懂,恍然大悟:“你还真被开了啊!”

    前台姑娘也回过味来了。她上下扫视孟恩,冷笑起来,说:“算了,谁稀罕你的道歉,被开除的东西而已,快滚吧。”

    孟恩暴跳如雷:“你叫谁滚?你再说一遍试试!”

    “你又不是这里的员工,我叫你滚怎么了?”前台姑娘说,“你要我叫保安吗?”

    叫保安赶他,这他妈不是奇耻大辱吗?

    周围都围了一圈人了,孟恩意识里的一部分感到了丢脸,但是被开除,被裴寂威胁,被他羞辱自己的家族……这怒火没办法发泄到裴寂头上,他还不能喷这个破前台和裴寂的女朋友吗?

    他刚要说话,有女生的声音从人堆里传出来:

    “因为泄密被开的,怎么还这么趾高气昂啊?”

    那人声音尖锐还在笑,但他认出来了——是他销毁泄密电脑时嫁祸的那个女孩,他告诉主管电脑摔坏都是因为她工作时间打闹。

    孟恩固然不认为这是嫁祸,但她恨上他了,这是没办法的事。

    他猛地扭头:“你——”

    “哎,他被开了还在这耍威风诶!”那女孩却不依不饶,开始大声重复他被开了这件事情,还喊前台,“那个姐妹,你叫保安呀!别让他在这儿犯贱了!”

    孟恩脑子里的弦啪地断了。他把手里的电脑一摔,直接冲向人堆里那个女孩。周围的同事们马上喊着挡住他:“哎哎哎,干什么!”

    孟恩被挡了一下,又冲向前台姑娘。前台姑娘小小尖叫一声,后退一步,弥依挡在她面前。

    “……孟恩。”弥依几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真的……好离谱。”

    她就说了这一句,但孟恩读出了许多许多的意思。

    ——我怎么会和你在一起。你为什么要这么发疯。

    你比起裴寂来,真的差远了……

    人群里终于传出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泄密诶……裴总怎么没告他?……还想打人……我报警了。真不要脸。”

    弥依则看着他,说:“你还不道歉?”

    孟恩眼睛都烧红了:“我凭什么道歉——”

    弥依说:“那好吧。”

    她把手伸进口袋里,拨动赫尔墨斯之轮。

    妖人秘术激活,空气凝结,孟恩背上突然压上千钧重量。

    咚地一声,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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