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昆仑山四季如春，听见仁霜发令的满满却只觉得如坠冰窖。她抬头看了一眼台阶上与仁霜并肩而立的陆吾。

    他抬头背手看着前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跪在殿前的她不存在一般。

    想到自己这两世以来的痴心妄想，如今不过是笑话一场。

    满满倒反而平静了下来，任由侍卫把自己拖到邢台之上，绑上了绞架，她扭头看向一旁的泷姬，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泷姬却对着她笑着摇了摇头，就回过头闭上了眼。

    雷劫比自己想象中来得要干脆，她只觉得一把利刃从天上朝自己当头劈下，立时间头晕目眩，全身仿佛要被这种猛烈的痛楚炸开一般难受，但不过转瞬，就失去了知觉。

    把她唤醒的是指尖传来的一阵锥心之痛。这痛来自正在行刑的削指之刑，这个刑罚需要将受刑之人的十指指甲连根拔，满满只觉得浑身的冷汗把衣服都浸透了。

    因为剧痛，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起来。嘴唇早就被她咬破了，温热的血正缓缓地顺着嘴角往下流。

    周遭的争吵和呼喊都已听不清了，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她终于再次在刑台是昏了过去。

    这一次的昏迷，满满像坠入了梦境。梦又多又细碎，有幼时在昆仑山玩耍嬉闹的碎片，也有在江都读书习字在母亲膝下承欢的时光。

    最后的梦境，停在雁都的朱颜，她穿着喜服扶着头冠，看向门口眼含笑意的陆吾。

    等她终于睁开眼的时候，已是三日之后，四周华丽的水晶玉璧，琉璃宫灯和榻顶镶嵌的硕大明珠，都叫她觉得陌生又害怕。

    见她醒来，身边的舒桐激动得几乎要落泪，见她环顾四周不断找寻着什么。连忙安慰她：泷姬正在偏殿养伤，比她醒得更早一些。满满看向被缠得严严实实的手脚，顺从的张嘴喝下了喂到嘴边的药。

    见她满脸不解，舒桐低声告诉她大家身在此处的缘由：

    满满昏迷之后，她就趁乱冲过去想了解玄月。却被仁霜周围的侍卫拦了下来，有陆吾相劝才没有治她的罪，更允了她留在水晶宫内照顾满满。

    她的话刚说完，得知满满醒来的陆吾就赶到了大殿里，他命众人退了出去，走到了床边跪坐了下来。

    床上的少女一声不吭地发着呆，似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顾不得这些，只自顾自把自己想说的一股脑倒了出来：

    鲛人一案牵连甚广，若她再这样查下去。下次可能危及性命，不如把案子交给钦原和孟极。

    昆仑山来接手此案，必然顺利很多，眼下既已受了重伤，她心里也该知道没有比昆仑山更好的疗伤之所。就算她不愿与他成亲也无碍，这水晶殿她可长长久久地住下去，空了再回凡间小住亦可。

    见满满一言不发，他又起身坐到床边，扶住她的肩头，一字一句地求她：

    “蛮蛮，你回来好不好？不要再做什么人间的满满了，你回到余身边。余比任何人都护得住你，你看这水晶大殿，足足有九重，我造了整整十年。你小时候最喜欢水晶了你记不记得？等你能走了，我就带你去外面放烟花，昆仑的烟花，比江都壮丽许多。”

    “你醒醒吧，陆吾。别发梦了，你若能护得住我，我如今这副样子算怎么回事？”

    满满看着眼前这个满眼深情的男人，忍不住从无边的悲伤里笑出声来。

    她听着他继续劝她：只要她从鲛人案上放手，他必会给她比前更好的日子。这水晶宫和昆仑神殿分殿而立，不会有人来打扰她，他心里从来装着的都只有她一人，等有朝一日事情可以转圜，他们还是有希望成亲的。

    满满呆坐着听他说着这些在自己听来刺耳至极的话，直到再也忍受不了，伸出手揪住他的衣领，指尖的剧痛她此时顾不得了。

    “陆上神如今留我在此，是想在这昆仑山上坐享齐人之福吗？我不过一个孤儿，幸得你怜之爱之，如今虽不能登正殿主位，却能坐拥这九重宫殿，在你和月神的举案齐眉里分一杯羹讨一世荣华，真是天恩浩荡啊！”

    “你听着，就算我死，也不会困于此地，做你圈养的灵宠。你所谓的水晶宫殿，不过是要困住我逼我看你同别人恩爱白头的一座琉璃坟冢罢了！”

    嘶喊完这些话，几乎用光了她所有力气。指尖渗出的血已经染红纱布。她松开陆吾的衣领，喘着粗气靠在床上闭上了眼。直到听见他走出殿外的脚步声，才允许自己低低的哭出声来。

    极力把舒桐劝回雁都后，她就这么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一天灌下四五碗药去。满满终于是能勉强下床走走了，倒是泷姬好得比她快些，每日都来大殿找她说话。

    告诉她大殿前的花园里种了一种很好看的花，花开有拳头大小，每一株开的都是并蒂的两朵花。

    听见殿外有这样神奇的花儿，满满也生了好奇心。便叫上仙侍扶着自己出去看看，走到大门的路实在太远，走了一半她又停了下来，准备歇一歇再走。

    “姑娘可是想看门口的两生花？我可为姑娘折一支进来。”

    见着仙侍往外走着去了，满满坐在椅子上倒想起来。从前昆仑山的确有这样一种花，开完一次花期后，便如枯死一般留在原地，要过上好几十年才能开下一轮。只是过去了太久，她也不记得花儿具体的样子了。

    “你倒是好雅兴，还有兴趣看那两生花。殊不知这世间万事，都有自己的缘法，姻缘也好，别的也罢。否则，只抱着一腔痴心妄想，别说两世，再多来几世也是妄想。”

    说话的是正往里走的仁霜，摘了花跑回来的仙侍见了她，连忙跪下行礼。

    倒是满满，坐着不动，伸手示意小仙侍把花递给她，这花并蒂两朵，一红一蓝，甚是好看。她放在鼻尖一嗅，见对方还是不走，她只好撑起身子扶着仙侍扭头往里走去。

    仁霜的声音在她转身后飘了过来，音量不大不小。正好够她听见：“我听说你喜欢凤凰，扶光一会儿来贺昆仑新喜。你晚些可前去殿外一观。我如今身怀六甲，这晦气地方就不进去了。”

    本就走得一摇一晃的满满，听见这话，膝盖一软跪到了地上。好不容易爬起身来，她定了定神，心里立刻拿了主意。她要叫上泷姬，离开昆仑回衡都。

    听了她的打算，泷姬倒没拒绝，只问了出发的时间。就从自己的偏殿里扯了一块桌布，把她这大殿里的灵药补品统统打成一个大包，又继续搜寻了一会儿有没有别的能带的宝物。

    今日的般般来得倒快，感应到它快到的时候，满满就叫上泷姬往外走，她如今伤势未愈走得很慢。泷姬又扛着一大包在水晶宫里顺走的东西，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只是还没走到门口，她就看见了被陆吾拦住的孟槐，见到自己和泷姬走出来。他推开陆吾就往里硬冲进来。

    陆吾本来想拦着孟槐，看到满满却又停下来立在原地。

    这艰难地一步一挪，终于走到了殿外，她眼下却没有心思去看那一片两生花海了，满满站在原地歇了一歇，朝着陆吾直直地跪了下去，说出了自己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话：

    “我既已大好，就该回凡间去了。还请陆上神放我归去，幼时遭父母所弃，幸得上身垂怜，此乃上神大恩。后于凡间遇险，是上神出手相救才得以苟活至今。亦为大恩。如今遭天谴雷劫，陆上神允我留在此地养伤，又是一次救命的恩情。上神大恩，真是万死难报。”

    说完这些话，满满朝着眼前的人，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等到起身，她交给陆吾一封短信，便上了般般的背，决然离去。

    三人才出发不久，便看见扶光闪着金光朝他们刚离开的地方飞去。泷姬在满满身后，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凤凰怎么又来了。满满望着前方凄然一笑：“月神有孕了，凤舞九天，来贺昆仑大喜。”

    此话一出，这一路上再也没有人敢出声。而留在原地的陆吾，平复了许久的心情才展开眼前以血写就的两句话：

    敬贺陆吾上神，喜得麟儿。今日一别，自与昆仑分席而坐，再无瓜葛。

    在娇颜休养了大半个月，把昆仑带回来的灵药都消耗一空之后。满满才觉得自己终于又活过来了。

    这些日子，孟家把玉华楼的厨子接来了朱颜，一日三顿换着花样地做好吃的，除了受伤的两个，连救回来的小鲛人都胖了一大圈。

    见满满恢复得差不多了，泷姬把捂了好几天的信递给她看。

    信是瑞姬写的，信上说起了北海的现状，叔父和舅父两位长老从满满被抓走以后就察觉有异，已经将她和螺曼软禁了起来。现下别说解封黑鳞，她们连出鲛珠殿都很难。

    她思量片刻，望着苓胡露出了一个谄媚的笑容。如果眼前这位烈火宫主愿意出动一些杀手，那么救出瑞姬和螺曼就不是难事了。

    知道泷姬为了给满满求情，自己也遭了天雷劫，苓胡早已对她消了怨气。

    当晚烈火宫就几乎全军出动齐聚衡都，加上孟槐的一队精兵。一群人浩浩荡荡乘船出发北屿。留在娇颜带孩子的冥河一定很遗憾，他这次见不到潋雪也看不到他最喜欢的火鸟朱雀了。

    烈火宫的速度远超出满满的预期，半个时辰不到，泷姬的叔父就已经被擒，另一位舅父已经被抓去地牢滴心头血了。

    交代苓胡一定要留活口以后，满满就跟着泷姬去了大殿。瑞姬和螺曼此刻带着潋雪正在主殿之上，见到她们进来，忙叫宫人把潋雪带回寝殿去。

    叔父被带上来的时候，倒还端着几分长老的体面，连跪着都挺直了背不肯弯腰。眼下种种罪行昭然若揭，也由不得他不认，只一口咬死是受了故去国主的指使，每年把鲛人送去良兹等国交差后，就再也不肯说一个字。

    眼看着场面焦灼半天也问不出个什么来，瑞姬突然走上前捏住叔父的下巴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微微带着一些冷意：

    “叔父家的女儿如今也年方二八，不如我也把她送去那大名鼎鼎的万香阁，体验一下那每日开门迎客的好日子？”

    方才还镇定自若的男子，听见自己的女儿要去送去青楼。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瑞姬安静的等他骂了好一会儿。才继续笑眯眯地看着他卸了一身狠劲，浑身瘫软地把那段成年往事说出来：

    当年与人族的一场大战，看上去因为神族调停而说和。实际上却是以鲛人一族每年上供万槲鲛珠为代价，才换来了短暂的太平，而鲛后因为痛失爱子，一怒屠村打破了这来之不易的平静。贪婪的人族趁机又把每年进贡的鲛珠往上提了一倍，北屿国库亏空，实在难以为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