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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分

    他是个聪明的人,也是个极有分寸的人。

    他能看出虞欢对他的好感,这好感更多程度上停留在对他相貌的直观感受,当然也有一点点对他的怜悯。

    他很敏锐,能感受到她这样带着惋惜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他喜欢不上,却不觉在迎上她的眼睛的时候有了迟疑。

    他在心里笑了,更多倒是在自嘲。

    她只是善良热情的帮着一个她觉得还挺好看的人。毕竟良好的相貌总会稍稍带来点红利,男女都不曾例外。

    虞欢此时并不知道以后她和宁知的更多的交集会在哪里。

    故事还没有从此时开始。

    车里本就该是个很适合去延续一些的空间,这里他们二人都选择了沉默。

    健谈的司机有一搭没一搭的吐糟着国家大事。

    虞欢心不在焉的应了两句。

    宁知则是手扶着车门,手背上青肿了一块,眉头微微皱着,神色中是难掩的疲倦,没有应声,神色恹恹的。

    虞欢瞄着他,似乎是从这个时候才让他的生活在脑海里具象起来。

    她也未曾发觉,对于他的称呼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某某爸爸改成了姓名。

    对一个人了解是需要时间的。

    在此之前,她看他开玩笑一样介绍着几个关节的作用方式,她那时当真以为他只是走起路来没那么灵便,没那么好看。真以为只是发生过一件事,它过去了很多年,他早就已经恢复了。

    她在这之前没想过去了解他,学生家长罢了,她再热心也不至于主动去参与学生的生活。

    她对他,好奇也有,怜悯也有,欣赏也有。

    除此之外,除了爸爸给出的疑问之外,没有再多的情绪。

    平衡点在某个周末的早晨被打破,她醒的时候手机上有着七八个陌生的未接来电,看着很是急迫。

    她狐疑着回过去,电话是小女孩接的,翻来覆去说爸爸生病了。

    小孩子的逻辑并不能精准说清楚发生了什么,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去看看。

    她与他并没有很多私交,因为准备过家访所以也不用再问住址。

    那个小区的环境很好,所以她从来不觉得他们的生活不好。

    事实也正是如此。

    门是小女孩开的,客厅很宽敞,玄关处的椅子上坐着一条连着裤子的假腿,宽大厚实的接受腔像个盆一样装着另条裤腿和束在腰间的皮带,一切都被时间赋予了一点久经风霜的痕迹。真实也锋利的让她目光停留了片刻,再挪开眼则是近阳台处靠墙叠着摆放着的轮椅,看起来很轻便的款式,还算新,大概使用率不会很高。

    应该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书房里面似有似无的□□声停了,颇为急切的往外走,“谁?!”

    这是他与她最措手不及的一次见面,他很狼狈,因为急他只抓了一只拐,走出来时身子便歪着,空着的那条沙滩裤的裤腿被他胡乱塞在了腰间,左边腰下是显而易见的干瘪。

    他显然意识到了这点,低头往下扯了扯,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身后一声隆冬的巨响让他微微颤了颤,抓着拐的指关节也不知不觉泛了白,“可能刚刚走急了。那支拐被带倒了。”

    他不知道该再怎么开口了,腰部的绞痛让他更为沮丧。

    他扫向一旁拽着她衣袖的小女孩,没责备她。

    孩子罢了,懂什么呢?

    想多了的是大人。

    大约还是有点无措,他顿了顿,“电话手表设了个联系人。没想到她打过去了。”

    他没再解释下去,也没像往常一样笑出来,额角的冷汗滑到了眼睑上,他拂了一把,“先坐。我拿瓶水。”

    她像是在这时才意识到,这是私人的空间,他也并没有准备到她的来访。

    客厅没有沙发,有很大的一张木质餐桌,中间放着日历,一端散着几本小孩子涂鸦过的图画书,还有个颇为可爱的杯子,中间是彩纸折成的两只小船,另一半倒是干净。两张椅子,一张放着蓝色的坐垫,一张靠着个很大的鲨鱼玩偶。

    小女孩利索的爬上椅子抱住大鲨鱼,头发乱蓬蓬的,忧心地看向她,“老师。爸爸生病了。”

    她也坐下了,坐垫很舒适,“有没有梳子?”

    “有的。”小女孩爬下椅子到房里拿了梳子,房门敞着,里面布置得像小公主的房间一样。

    她不由得有点高兴,“你的房间真漂亮。”

    小女孩嗯了一声,默默等她梳着头发,又道,“爸爸真的很好。”

    小孩子的期盼和情感很直接,目光灼灼。

    她相信这样的好。

    她没有贸然回应什么,也没有像对着其他孩子一样附和着去回应。

    她的心情很莫名,她固然是对他有好感,这好感却不足以支撑她义无反顾的闯入陌生的生活。她善良,同时又有着明确的分寸。这些使她对于他的感觉是复杂的,复杂在欣赏之余当然希望他可以好一点,而她也并不准备为此牺牲。

    她的困扰很快得到了解决。

    她听到身后他很严厉的喝止了小女孩的话题。

    孩子的眼圈瞬间红了,要哭不哭。

    他把水放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小女孩,身高使他即使脸色苍白也有种天然的压迫感,他没再多责备一句,看着刚梳好的头发,“不说了。好不好?”

    小女孩没有点头。

    他没有勉强。

    腰上时不时传来的绞痛使他很难保持平静克制。

    他靠得很近,她能看到他握紧而发白的指节,能看到他汗湿的衣服上蹭到的几处新鲜的血液,能看到他无法完全抻直的左臂在身侧微微颤抖。

    这时候她意识到了他是冰冷的,保持体面使他本就是孤单的。

    从第一次见到他已经很多年了。

    他相貌出色,孤零零的抱着书包看向不知道什么方向。孩子会想什么她或许知道,他那时想什么她猜不透。

    很近,近得这时她能嗅到他衣服上似有似无的香味。

    她看到了残端上被划出的一处小伤口尚在渗着血。

    这对于他也太微不足道了。

    她还是问,“弄破了。有没有消毒。”

    “哪里?”

    她捉住指给他看。

    “哦。”他缓过了痛劲才看到,“开药时被铝箔刮的。没事。”

    太微不足道了。

    “看起来你挺难受的。陪你去医院?”

    “老毛病。”他想了想,“确实得住院两天。我自己会安排好。能帮忙照顾孩子两天么?”

    “行啊。”她没刨根究底。

    ——

    车子开得很稳,他的神色缓和了很多,青肿的手背抵在腿上轻轻擦着,刹车一来,他连忙又抓紧了扶手,倦色还在。

    健谈的司机找到了新鲜的话题,说着拐了八百个弯的亲戚里大龄未婚的晚辈。

    二人随意应着声,很是敷衍。

    敷衍不久后又被反噬。

    司机稍有些恶作剧的问,“你这……家里人没意见么?”

    她稍稍迟钝,“什么意见?”

    “我们是同事。”口气不善,听着是不耐。

    她这才后知后觉被问了什么,瞄了他一眼,想着已经有了答案也闭口不提。

    司机见状,机敏的谈起了人生哲学。

    这会儿,二人是都没了搭理的心情。

    好在路也没多远,他又在腿上擦了擦手背,见没什么用才作罢。

    车停了,他推开门才背包弯腰去拿靠在脚边的拐,脸色也随之舒缓开了,有了一点笑意。

    她就送到了电梯口,回家时小女孩抱着她的大鲨鱼迎面扑了过来,他腾出手揉着有点乱的自来卷,“没事了啊。乖。”

    他对孩子有点溺爱,几乎不见责备,很少因为孩子犯错了生气,小女孩也只在他面前才有着纯然的天真浪漫。

    接了小女孩塞过来的大鲨鱼,孩子气的举在空中游来游去,玩了一会儿放回了椅子上,摊开手愉悦道,“好了呀!大鲨鱼把怪物都吃了。”

    小女孩单手托着腮端详着他,一点不闹腾,不多时偎在他了的腿边,“爸爸。你以后不生病了好不好?”

    他点了头,示意她自己先玩。

    小女孩乖巧的将拐递给他,自己则先跑去书房那张小书桌上画画。

    他不禁笑了。

    住院这几天落下的事让他暂时没有再乱想什么,他整理着这些天没有好好看过的消息。

    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工作耽搁了。

    他手背肿着,打字自然更慢,问题琐碎就去了电话,他边翻着手边文件边梳理着,说着说着直到对方提醒着,“听起来你身体不太舒服。”

    “没有。”他清了清嗓子继续梳理完挂了后才发觉时间已经过了挺久,后背湿了,口干舌燥。

    孩子玩累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也累了,看着电脑上一闪一闪的消息发着呆。

    身体的疲累容易缓解,那些在心里时不时浮出来的负面情绪却很难散去。

    人在生病中应该会尤其悲观。

    他想他这十多年里,自己能决定的事少之又少,自己能把握住的事也是极少。

    他有着的心高气傲。

    在站在走廊上看着调皮的学生恶作剧学自己僵直着腿爬上楼梯时。

    在他下课正兴致盎然的问着老师难题,但衣服被同桌扯开,露出深灰色的校服裤子裆前泅湿了那一小块痕迹时。

    他的信念崩盘了。

    他原本试图不在意这些。

    他能走,哪怕在康复中心里恢复时他由于单薄的皮肉一次又一次的磨破而沮丧至极。

    他知道自己的伤棘手,知道偶尔会有的尴尬,不知道的是脸上恶作剧的神色,比嫌恶还让他难过。

    他们在笑。

    他觉得自己并不应该被笑。

    十多岁的少年总是骄傲的,他也不曾例外。

    他此时才明白,他骄傲的勇敢、忍耐和坚韧不拔对别人来说根本没有丝毫的价值,他被看到的只是别人想看到的。

    他学会了隐藏。

    他自傲也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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