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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部分

    她与他在一起不久之后,见到了他的妈妈。

    这是个很少出现在他言辞中的角色,很平常的一天他告诉她,“我妈这几天回来。我订了酒店。会一起吃个饭。”

    自然也是平淡的,没多少喜悦的感觉。

    “不住家里么?”

    “不。”他漫不经心道,“她不习惯。我也不习惯。”

    即使这样的随意,她还是对即将见到长辈有一点点的小紧张。

    时间是她提着几大包成人护理垫跟着他站在门口的时候,门外站了一个衣着干练的女人,五十岁上下,目光有丝凌厉。

    他一言不发开门先走了进去,她跟进去之后见女人也跟了进来,心里便有了答案。

    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

    三人都没说什么,隔了许久她才打破僵局,“我先把东西放进去。”

    说着,颇有些落荒而逃的钻进了他的房里。

    女人跟到了房门口,望着她整理时翻到上面的之前的几片,疑惑道,“这是什么?”

    她没注意。

    女人又问,“你手上翻的是什么东西?”

    她的慌张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后脑勺升出的一股凉气。

    她敏锐的察觉到他们母子之间可怕的陌生。

    果然,褪好假肢的他架着双拐站在了女人身后不远处,淡淡道,“我会漏尿。垫在床上不会弄脏床单。”

    客观且平淡的,他这样的话里似乎也听不出情绪。

    女人吃惊的回头,是要从他的脸上看出谎言的痕迹。

    显然,失败了。

    这是他已经经历了近二十年的生活,眼下当然已经几乎可以控制,不算受此困扰。

    女人对此的陌生感,让她生出了一种无名的怒意。

    “给您还是订的对面酒店的房间。”

    “我就不能住家里?”

    “没有房间。”他耐着心道,“我的房间里配了无障碍的设施。我需要。孩子不习惯和人一起睡。”

    女人抬头看他,没有再说话。

    他的目光迎了过去,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怨怼。一切好像平和得没有丝毫被掀动的痕迹。

    “请坐,喝杯水。稍后我为您叫车去酒店。”

    “你都这么大了。还是这样。”

    “时间过得很快。”他的神色柔和了些许,“房间的事,下次装修我会考虑进去。”

    女人僵着神色点了头,“不用叫车了。小孙开车回来的。”

    “好。晚上我在那边一楼订个桌?”

    “过两天。这几天过来也有事。”女人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似乎也不知道还能和他再说点什么。

    他们之间的陌生已经明显得不需要再用言语赘述。

    “好。”他应得很平静。

    ——

    女人很快又走了,她也从不解与愤怒中拔了出来。他送出了门,在客厅中站了片刻才道,“我妈。”

    “猜到了。”她走过来抱紧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就是没想到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她很忙。”他的回应依然淡漠。

    她没再多说什么,又觉得有一分不甘压在心尖,“她也太疏忽了。”

    他慢慢坐下了,露出了一点笑看着她,“有时候我也怨她,我怨她从来没有在我需要的时候在我身边过。其实这个世界上最没有立场去埋怨她的人恰恰也是我,我出事在医院住了很久,治疗和手术到后期的复健装假肢,哪一笔费用都不是小数目。她在金钱这方面没有半分苛待过我。我没办法一边享受着她给出的利益,一边又去埋怨她。”

    “这不一样。做母亲的本来就该……”

    “没有人天生应该付出。”他拦住了她的话,神色黯淡下来,“她也一样。”

    她握住了他的指尖,“你在说服自己。是不是?”

    他没有回答,残缺的左臂轻轻推上她的手,似乎是贪恋,“虞欢,我必须这样说服自己。”

    说着他抽出手指,极为偶然的指了指右腿膝盖上面一点的位置,“第一次手术左边腿还有这么长。”

    她错愕的看到他所指之处,这是非常可观的长度,如果当初保下来,生活显然比现在要便利得多。

    结果,自然没有顺应如果。

    他试图说服自己,为往事开脱,自然也试着在漫长的时间里消弭着自己的痛楚。

    他懦弱且贪婪。

    他只对她提过了那句,“那边已经不成样子了。”

    与此同时。

    他始终都记得原本手术后的残肢过于暴露的肌肉最终形成了坏疽,自己满身是可怕的气味,一遍一遍去经历冲洗和清创,经历再次的手术,看着勉强留下的七八公分残肢陌生也茫然,一切依然没有停下,为了保命他一天一天听着剪刀修剪掉坏死的组织,在啧啧的叹息中试图寻找能继续下去的方案。他依然被推到了无影灯下,腿彻底不见了,感染侵袭到了屁股,他连正常的躺着都成了奢望。他想过自己会死在此时,感染却在蔓延到了腰部时奇迹般的被遏制住了。这时,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嗓子有多久哭不出声了,终于开始得以愈合的伤口除了仍然无休止的剧痛外,没有让他感觉到丝毫喜悦。他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样子,揭开敷料时所剩不多的肌肉随着呼吸像湿滑的虫子一般微微攀附在同样脆弱的骨骼上蠕动。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怎么像人了,忍下了胃里泛着的一阵阵干呕。之后的愈合依然困难,残端裸露,是从他其他部位取来组织才慢慢填补,是他的左腿、腹部、背部、头皮。直到后来他也记不清究竟这样又经历过了几次,他最终艰难的愈合了,留给他的是凹凸不平的皮肉以及被炎症侵袭过仍在长期疼痛的骨盆。

    他没提过这段时间里的故事,后来哪怕是与她再亲密也只再听他说过,“比较麻烦,在医院住了很久。”

    他不敢事无巨细告诉她,半分也不敢说,他不愿意她去设想连自己都不敢在回忆中有过太多触及的旧事。

    她猜想着他指给她看的缘由,随即又有了分怅然。她不知道是否该宽慰他,只见他目光怔怔的看着她,像是等着她问下去。应当她问出口了,他便有了坦诚的契机。

    “后来?”她问。

    “伤口怎么也长不好。要保命。”他思量许久才答,轻飘飘的又道,“你也见过了,不成样子。”

    他神色恹恹,她没再继续问下去。

    她远比之前了解他要多得多。

    他所分外介怀的并不只是丑陋,不是无法忽视的疼痛,不是他长久的复健练习之后依然无法自然的步伐,而是在这漫长岁月里那个本可以在他身边陪伴和鼓励他坚持下去的角色。

    自然,他说没有任何人必须为他人付出。

    这是在多年之后他为二人的开脱。他在艰辛且孤单中一遍一遍说服了自己他不再需要了。

    ——

    他过了几天才等到了吃饭的时间,订的菜式中自然有她喜欢的,孩子喜欢的,也有几个是女人喜欢的。

    或许是一直有,女人并没有觉得什么特别。

    他胃口不大,吃东西也不快,吃相很好。

    孩子挑了他能吃的东西送到他的碗里,她也从较远处夹了他喜欢的菜。

    很沉默,她并不愿意在这之中谈论什么。

    打破平静的是递到他碗里卤牛肉,他的筷子没有碰,仍然夹起了先前她递来的芹菜。

    “爸爸不吃牛肉。”

    女人微愣,“哦,忘了你有的东西吃了刀口痒,要忌口。”

    他抬头,慢慢咽下嘴里的饭菜,“牛肉从小就过敏。”

    女人看着他。

    他神色温和,“我们之间本来就不了解。不用想太多。”

    的确。

    他们母子之间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似乎彼此之间都没有足够时间去了解对方。然而在这为数不多的相处之中,他却记得三四年前吃饭时她喜欢的菜式。

    他已经长大了。

    她。

    逃离了那个他哭得声嘶力竭,满是可怖气味的病房。

    逃离了那个他不断摔倒又一次又一次的爬起来,擦破了皮肉之后坐在窗边噙着眼泪处理伤口的康复医院。

    逃离了他在恐惧与慌张中迈进的学校。

    逃离了一个需要过她的,等待过她的孩子。

    ……

    他出生时是她夫妻感情出现矛盾那段时间,满月之后送到老家待了几年,离婚后她才接回家,此时比同龄孩子瘦小很多,看着她的样子一脸警惕。

    他调皮,常常脏兮兮的,一点也不讨喜。

    她一点也不喜欢他。

    他与她也不算亲近。

    他是跟在哥哥屁股后面长大的。

    他们一直不了解。

    席间还是沉默。

    他已经在孤单中走习惯了,很多事也已经可有可无。

    女人认真地看着他。

    他淡淡开了口,“妈。我知道您接受这个事实很难。但这就是事实。”

    残酷的,冷淡的,在本该是宾主尽欢的场合,一个人平静的陈述了另一个人的迟到已经不再被需要。

    谢谢。

    已经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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