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万物都安静下来，风停树止。
荆城城主府内中心湖旁的小亭子内传来阵阵琴声，委婉悠长，低沉淡雅。
阵阵低沉的琴声传遍整个城主府，盛昭瑢听得琴声熟悉，他出了房门望着阿姐弹琴的背影，眼泪终得从眼角滑落。
大哥是被鬼手挖去金丹，又被三剑刺穿身子，他该有多疼，盛昭瑾不敢去想。
翌日，房内，盛长欢发了汗，手紧紧攥着衣角，忽的门被打开，盛长歆已洗过脸回来，看着盛长欢依旧紧皱着眉头，猜出她是做了噩梦，于是便坐在盛长欢身边，轻轻反复拍着她的肩膀，欲想让她好受一点。
五年前父亲赠给她一把剑，说她已经十岁了，可以学习仙术了。那天她高兴的不得了，就连中午都多吃了一碗饭。
大哥盛昭瑾笑着说她天资聪颖，定会有所作为，三哥盛昭瑢说她反应迅速，是个好胚子，二姐不说什么，只笑着对她道：“芙儿乖，今后便要和阿兄一起练习，若钒儿有欺负你的，你只管告诉大哥，大哥一定会帮你。”
盛昭瑢不满道：“阿姐，小事在你眼里也是大事，妹妹需要历练，这是提前让她知道江湖的凶险~”
盛长歆慢慢拍打盛长欢的肩膀，盛长欢终得舒缓眉头。突地正堂传来摔碎茶杯的声音，盛长歆心里一咯噔，连忙起身去正堂。
“什么狗屁礼法，我哥无故而死，却没个说法，既然爹不愿意讨说法，那我自己去！”盛昭瑢拔剑而出，御剑飞行离开。
盛城主气急预想去追，但被盛夫人拦下：“你何苦拦他！”
“未折！这本就是平常的鬼手行事，司空夫人不就是死在鬼手手里，这是个难解的议题，不然你以为芎城为何半分话不说？”
盛夫人说不出理来，只道：“你为何不和钒儿好好说明利弊？如此再不明了，他如何恨你！”
“我还要如何说？”
盛夫人赵浅影定了定神，缓缓问道：“若死的是我，你也不打算讨个公道吗？”
还未等盛城主回答，赵浅影又道：“也是，司空城主和司空夫人何等恩爱，司空夫人死的那日，司空城主也没闹出了菱城去。”
“钒儿不可鲁莽行事，这根本不是同一个性质的事情！”
见着盛城主要继续去追，赵浅影赶忙拦下：“我不许你去！”
“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你是为了给钒儿铺路，让他安稳坐上城主之位，但是我不求这些。柯徽，墨儿死了，他不能白死的啊，柯徽！墨儿就算是被鬼手所杀，就算灰飞烟灭，我也要知道是谁指使鬼手，指使鬼手只害我儿子啊！我年纪大了，修炼鬼道是修炼不出什么，钒儿一心为兄，他又有什么错！”赵浅影说着，眼泪终得忍不住流下，“若是再有一鬼手出现，害死蕊儿，钒儿，若是连芙儿也下去痛手，你又如何抵挡！就像今日如此吗？！钒儿若是修炼鬼道，至少，他不会枉死啊！”
“你这又是什么道理？！”赵城主不解道，但又瞬间明白，“你是想，将那东西给钒儿用？”
赵浅影被这一句话疏通了想法，振振向后退去，“不...不是...”
盛长歆刚好进门，瞧着摔在地上的茶杯，蹲身收拾起，赵浅影陷在自己的思虑中没有察觉盛长歆到来，喃喃自语：“莫是不，他们是在找那东西，找到了墨儿身上？”
“是我？”赵浅影虚言道，“是我害死了墨儿？”
盛城主快步走到赵浅影身边，拥赵浅影入怀，安慰道：“莫要瞎想，这东西延续这么多年，又为何偏偏今日寻得咱们？”
盛长歆收拾茶杯的手愣在半空。
出走的盛昭瑢昨晚想了很久，他知道世上之事不可强求，若是当时自己紧跟着大哥，事情会不会又不一样？那一夜盛昭瑢怎么也睡不着，他甚至险些说服自己放弃，可夜上枝头，盛昭瑢起身坐在床边，抬眼望见了盛昭瑾的书案上还有没写完的字，他立刻起身，拿起纸来，仔细端详。
纸上无非写一些为天下大义之类的话，盛昭瑢冷笑：“你为天下大义，但天下大义却不管你的死活。”
赤县神州又安稳了些，人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好似前日午时妗城少城主加冠礼那事是件寻常不过的事情。
星光闪烁，日月交替，日复一日，芎城断音崖下的昆仑剑依旧没有人拿去，风云丘中心的人们也还喊着董焰为大师兄，也许会有人叹息盛家大公子恪守君子风范也年纪轻轻被挫骨扬灰，但更多的人还是在批判盛二公子与家里决裂修炼鬼道，是个不折不扣的丧心病狂之人。
“表弟真的与家里决裂了？”
“是。”赵凌回复道。
“糊涂。”赵倾抒将手中的竹简放下，起身来又在书房翻了很久的典籍，终得找到一本书，瞧着书上的灰尘，赵倾抒预想拿过衣袖擦一擦，却被赵凌率先夺过，看着他将书本擦拭干净，这才递回自己手中。
赵倾抒翻开仔细瞧了，缓缓做回主位上，因着天色太暗，赵倾抒又将蜡烛拿近。
赵凌见状，道：“小姐不必因我双目受过伤便委屈自己处于阴暗的地方。”
说罢大手一挥，整个房间充斥着光明，赵倾抒简单应下，仔细看起书来，这么一看，她紧皱的双眉终于舒展开，将书放下，道：“前几日我们在风云丘参加妗城的少城主加冠礼，鬼手潜入其中，应是为了魔丸而来。”
“魔丸被姑主保护着这数十年都不曾有鬼手打上主意，怎会突然找上来？”赵凌不解，甚至觉得荒谬。
赵倾抒扬起头来，道：“踏进林中的世家子弟无数，就算是槐城未来，但择仙城有一个算一个都来了，如果只是普通的鬼手杀人，何必单单只冲着我表哥去呢？”
“盛少城主虽年二三，但刻苦努力，仙法已然突破同辈之间，他的金丹，定是珍贵。”
“择仙城中子弟虽少，但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的金丹也算是珍贵。”赵倾抒有理有据，推翻了赵凌的话，“况且菱城少城主司空言年与表哥仙法不相上下，鬼手何故不一起全杀了？”
赵倾抒的话有些难听，但很有道理，赵凌也不知如何反驳，甚至被赵倾抒的话动摇了本心去，只能道：“众家不知魔丸之事，暂且想不到这上面去。”
“若真是鬼手所为，倒也可平安无事。”
“小姐不信？”赵凌更加不懂赵倾抒是何意，“盛少城主的确灰飞烟灭了。”
赵倾抒低了低眼眸，十分难为道：“就因为灰飞烟灭了，众家都没有将这件事重视起来。若是有人浑水摸鱼，我们也无法防备，毕竟，我们连鬼手是不是要解救魔丸都不可知。只有昭瑢表弟修炼鬼道这一个法子，才能知道真相。”
“修炼鬼道，这是禁术，暂且不说他修炼成功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就说他修炼过程中要承受糟心之痛，剥皮之苦，死伤千百回，才能突破一层，这整整十二层，他不死也要换身骨头了。”
“可又能怎么办呢？就因为表哥挫骨扬灰了，所以盛家不能出头寻找仇家，不然就是造事。就连我们，也不能多说半分，不然就是结党。到时候，就不单单是死一个人这么简单了。今日天色已晚，暂且此事明日天亮便与阿爹说明，好让姑母一家提前做好准备。”
树欲静而风不止。
赵倾抒的猜想，赵浅影早就才想到了，她生怕是有人打上了魔丸的主意，可当乔姝一脚踢开了盛家府门，不顾小厮们的阻拦，直接闯进厅堂时，她又不理解了万分。
乔姝手里拿着一把普通的剑，对着坐在厅堂的赵浅影带着些故人重逢的意味，浅浅道：“盛夫人。”
赵浅影一个抬手，身边人尽数退下。罢后，赵浅影又歪过头向后一望，发觉乔姝没有伤害小厮，便也愿意听她一言。
许是动静太大，盛长欢从外走来，便走到赵浅影身边便喊了声阿娘。
乔姝直接开门见山道：“盛夫人，魔丸该交出来了，再不交出，死的可不就只是盛少城主一人了。”
许是提到了盛昭瑾，赵浅影的眼神突然变得凛冽了起来，就连盛长欢都口无遮拦道：“你夜闯别府，也配提我大哥！”
“芙儿。”赵浅影制止了一声，“你不认得她，她是槐城的城主乔姝，自小丧父失母，又杀叔毒伯，掐死了还在襁褓中的弟弟，这才一举夺下城主之位。这般的人，又怎么能有同情之心。”
“你倒是对我很了解。”乔姝没有反驳赵浅影的话，只是脸上也没有惧怕之色，想起今日是来摧毁魔丸的，便又道：“我既然知道了魔丸掌控鬼手之事，又知晓了魔丸在你手中，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人知道，江湖之上，亲人死于鬼手或者鬼猎的人数不胜数，就算每个人都来你这里讨要一番，你猜猜，你这盛府会不会被一人一个脚印夷为平地。”
赵浅影的目光从盛长欢的身上就没有离开，喊着盛长欢到身边来，从袖中拿出一根簪子，道：“你的及笄之礼，总因为些事情耽误了，可为娘的又不愿意看着拖了一日又一日。”
说罢站起身来，走到盛长欢的身后，右手一番变幻出一把梳子，慢慢将盛长欢的发丝束起，一簪定型，十分满意的走回盛长欢的眼前，一脸慈爱，笑道：“可算是见着你及笄时的模样了。”
乔姝的脸色更不好了，“不交出魔丸，你就是江湖的罪人。”
赵浅影又突然气急，低声道：“若是能杀了魔丸，绝了鬼手，我自然第一个支持。又何必到如今…”说到此，赵浅影咬牙接着道：“搭上我儿的性命。”
此话说完，不等乔姝继续说什么，门外就吵了起来。盛城主从外而来，走进厅堂，看着赵浅影和盛长欢松了口气，但又随即紧张起来，对着乔姝道：“乔城主！你竟勾结鬼手作乱！”
还没等乔姝反应过来，又听得盛城主骂道：“我自当你年纪小，做事随性了些，夜闯我府，我无话可说，可你不该不分善恶，召集鬼手害我全府上下！”
此刻，乔姝愣了神，她也暂且不管这魔丸之事，走出门去，只瞧着数百只鬼正在作乱，又瞧着盛昭瑢从墙根之处闪现而来，杀了几只鬼后，闯到厅堂。
盛长欢本吓坏了，她知道父母为了封印魔丸，体内仙法不顶几时，自己又连入门都算不得，怕是支撑不住。好在看到了盛昭瑢，这才送了口气。
可一想到，盛昭瑢的仙法比不得大哥盛昭瑾，心里又慌了起来，只想着感觉去府外寻得帮手。
盛城主瞧见盛昭瑢，连道：“快去寻你阿姐。”
盛昭瑢应下，又向内看了眼赵浅影，有些踌躇，一想到盛长歆还是人体凡身，又狠了狠心，向后院而去。
鬼手一拥而上，与三人厮打起来。
盛长欢一直在寻得时机出门而去寻得帮手，可府门被紧紧关闭，她也出不去，只好躲在角落。
天暗了，月光打在她的脸上，她感受到一丝寒意。
盛城主和赵浅影体力越来越不支，只有乔姝还一心在杀鬼手之上。
乔姝的母亲就是死在了鬼手手中，她心中恨意定然不比任何人少。
赵浅影看在心中，这些个鬼手好似没有自我意识，有些像被人操控着，便准备着对乔姝大喊一声，让她有所防备，却没有在意着身后的鬼手正向她一步一步靠近，正当鬼手下手只时，盛城主突向赵浅影喊一声：“未折！”
随即瞬移到赵浅影的身后，一剑向鬼手砍去。
赵浅影立刻向后转身，看着盛城主的背影被一根鬼手刺穿，又刺在了自己的小腹。
剑是砍在了鬼手之身，但鬼手也穿透了盛城主的身。
“柯徽！”赵浅影没有感受到自己也被刺了这重重的一剑，她使出所有力气接住了盛城主，眼看着盛城主灭了气息。
赵浅影心中怒气十分，紧握住自己的剑，预备着起身，可却发觉瞬间头昏，腹痛，重重的倒在了盛长欢的怀中。
“阿娘…”盛长欢喊着赵浅影，但也不忘了看一眼盛城主，她看出阿爹去了，却不愿相信。
乔姝被赵浅影的喊声吸引了去，看着倒在地上的众尸首，急了神，一剑划破手心，后五指张开，掌心向自己，另一只手将剑扔掉，两指合并，在左手手心画了一个开字，嘴里嘟囔着：“以声为尔，以石为忾，咒同我往，天解印之，破！”
话毕，突的天旋地转，天开了一个大口，金灿灿的光照射盛府，将鬼手消灭了一大半，此招有效，但也损害到了乔姝的气运。
乔姝忍着嘴里受不住的鲜血，忍不住了就随着它从嘴角滑落。
乔姝走进赵浅影的身旁，看着又一人死在她的眼前，她只觉有些彷徨。低身探析盛城主的气息，感觉到他真的死了，乔姝这才立马道：“鬼手于我无关啊！”
赵浅影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对乔姝道：“拜托你，带我儿走…护她出府…”
盛长欢紧紧抱着赵浅影，哭着道：“我不与爹娘分开。”
赵浅影不顾盛长欢的话，只对乔姝道：“妍妍…求你…蕊儿有钒儿照付，所以你…只带芙儿出去便可。”
“我不走。爹娘在哪，我就在哪。”盛长欢依旧是那句话，她也的确是想如此，她只觉得若是没了阿爹阿娘，她也不想苟活。
乔姝又立马施法对赵浅影进行治疗，发觉的确不能再活，于是瞬间拉起盛长欢，不准备好言相劝，也没有观看这悲情大戏，她只想让能活的人活下来。
盛长欢被乔姝施以仙法绑走的时候，盛长欢早就泪流不止。
赵浅影看着盛长欢被乔姝护送着离开了，心里对她的挂念也便散去。
她能感觉到，自己马上要死了。
可心里总有一个信念，支撑着她爬向了后院。
她的蕊儿，和她的钒儿，还不知何样。
后院一切平静，许是背后操控之人并不想要这两人的命。一个金丹都没有的人和金丹已被邪气污染的人，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什么利用价值。
盛昭瑢这几日已将邪气炼入三分，打起架来也算是得心应手。可随着他从前院杀进后院的途中，随着他杀得鬼手越来越多，不多时竟心入魔间。俗称，杀红了眼，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本是修炼的大忌，可盛昭瑢所修之法为鬼道，就是在仙魔之间徘徊，不走火入魔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没有想到，会如此快便不受自己控制了。
后院养的鸡鸭都被盛昭瑢咬断了脖子，盛长歆远远看着，实不相信。
她站在窗前，一步都不敢动。生怕出了声响，应付不得。
可看着盛昭瑢那般模样，盛长歆又心生怜悯半分，想着如何唤醒盛昭瑢的本心。
她实在不知。
她所接触到的仙法和看过的书籍里都没有提到过如何解除，充其量提起了走火入魔这四个字。
盛长歆不是修仙之人，她自小五感全失，仙根比盛长欢的都差，根本不懂得如何制约自己的鼻息，可走火入魔之人的音感都十分厉害，还未等盛长歆反应过来，盛昭瑢的手就已经透过窗户，穿破窗户纸，夹在了盛长歆的脖间。
她难以呼吸，被盛昭瑢使着力气掐断最后一丝念想。
盛昭瑢的手慢慢向上抬着，直到盛长歆双脚离地，盛长歆抓着盛昭瑢的小臂，透露着难以触摸的神情，被盛昭瑢大手一紧，结束了生命。
盛昭瑢像抓着一个玩物，将那人的脖颈凑在自己面前，感受着最熟悉的那个人的心跳停止，感受着骨骼相连的那个人的双眼无神，盛昭瑢干咳出声，双目终得露出黑白，这才看清眼前之人是谁。
“阿姐？！”
盛昭瑢看着最熟悉不过的脸庞，又顺着她致死的那双手，慢慢延伸到自己身上，他这才反应过来，立马松开了自己的手，从窗跳进，抱起盛长歆就探起了她的鼻息。
“阿姐…阿姐？阿姐！”
盛昭瑢终于双泪迸出，他抱着阿姐的头，开始怀恨自己修炼鬼道，可哥的死，又不得不报。
为什么，盛昭瑢在内心里问着自己。
为什么偏偏死的是盛昭瑾，为什么偏偏鬼手找上了盛家，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走火入魔，为什么要醒的这么慢，为什么他一手掐死的人，是阿姐。
盛昭瑢只觉得天黑地暗，满脑中都是漫山遍野的荷花，阿姐站在最中央，安抚哭泣的孩子，给孩子们讲故事，却突然在四周燃起熊熊大火，将阿姐烧尽。
阿姐笑着跟他挥挥手，说不怪他。
在盛昭瑢眼里，阿姐一向性情温柔，唯一的喜好就是对诗。
她是神州第一才女，长相温柔，又明辨是非，经常为家中兄弟姐妹解决后顾之忧，弹的一首好琴，歌声委婉悠长，除了不会仙术之外，被江湖中人称作九全小姐。
这样的人，这么会早亡呢？
盛昭瑢将盛长歆放回床上，整理好思绪，立下能支撑半刻的小结界。
转身回了厅堂，在回去的一路，他迎着月光，衣袖袍子在他身后跟随，时重时轻的脚步在屋顶落下。
让盛昭瑢奇怪的是，鬼手似乎都不见了。难道已经被爹娘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