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杀人时越来越麻木，可偏偏身体还会像应激反应一样提醒他皮肉被刺穿的感受，这是他三年来都无法去除的从他杀掉第一个人时就跟随他的生理感受，他白日越来越麻木，晚上却睡得一日比一日少，一日比一日艰难。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也不知道自己被谁驱策，是皇帝吗，还是姚丞相，又或是陆将军，他们又是为何而战呢？

    今日苍城的惨状是他们的目的还是他们的手段，又或只是一时兴起，这些死掉的人，他们甚至只是平民而已，因为轻飘飘的一句“屠城”，就尽皆殒命，他们死前会不会也在问为什么呢？

    何渭坐在尸堆角落之中，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满心疑惑，可他已无力去找答案，他的眼睛，透出跟死在他手中的第一个人一样绝望的眼神。

    “何渭！何渭！快过来！”有人在大声叫他，何渭抹了一把嘴，眼神又恢复了麻木。

    *

    下雪的天气，屋内木柴也早已燃尽，何渭额头却渗出汗水，清晨醒过来的施思看着这一幕着实不解。

    难道是腿太疼了吗？

    施思蹲到何渭身边想查看他的右腿，却发现他的双手即使在睡梦中也死死握着，掌心透出的部分因握的太紧变得青白，手上经络鼓起，施思轻声惊叫：“何大哥？”双手握住何渭右手想帮他撑开，将他唤醒。

    在她的手触到何渭右手的一瞬间何渭睁开了眼睛，施思没有发觉他醒了，碰到他的手之后才发现他整个身体都绷得很紧，何渭醒的那瞬间意识即刻清明，也知道施思在他身旁，意识到施思在做什么后他卸了劲儿，手随着施思的手打开，血液瞬间流通，何渭整个手掌变得鲜红。

    “做噩梦了吗？”施思关切地问。

    “梦到一些以前的事。”何渭撑着手坐起来，声音暗哑，眼中还有痛苦的神色，施思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何渭，他虽然冷漠，但也很少有除冷漠外其他的情绪，更遑论这么强烈的痛苦。

    她这才发现尽管何渭冒着丢掉性命的风险为她做了这么多事，她却一点都不了解他，甚至从没想过要去了解他，心底涌出巨大的愧疚感，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何渭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再睁开就又变回了她熟悉的那个人，如山稳重，如海平静。

    两人上山后连着几日都在断断续续地下雪，何渭虽然每日都如常带回来食物，可是施思能看出他右腿上的疼痛在日渐加剧，已经到了虽然他极力伪装却仍然会露出马脚的程度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将施思照顾得很好，什么事也不让她沾手，带上来的药早已喝完了，施思的身体也没再出现异常。

    山中日月长，有时两人就在吃过饭的午后找一个地势高的地方静静坐着赏雪，何渭不喜欢看雪，但是每次施思邀请他的时候他就会默默护着她就近找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陪着她。

    到了晚间，施思便翻出何渭给她带上来的各式书籍慢慢读，其中有一个话本子情节写得曲折离奇，施思读了两三遍还是爱不释手，睡前就着火光细细研读，读到精彩纷呈处还会兴致勃勃地与何渭分享，一字一句重复给他听。何渭静静听着，他虽然不太懂施思如此沉迷于一个话本子的原因，可是看她随着书里情节走向时而高兴时而生气，还真情实感为书中人物前景忧心忡忡的样子，也会不自觉笑出来。

    刚认识的时候说她最喜欢杂文游记，现在却只看这些话本子看得最起劲，谁说男子的话不可尽信，看来女子的话也只能捡两分来信才行。

    要是到了该睡觉的时间施思还不愿睡，何渭就会抽走她手中的书，用他一如既往低沉又让人安心的声音对她说：“不行，该睡觉了。”然后她不服气似的嘟囔两声，还是乖乖睡了。

    除了那天早上，施思再也没在何渭之前醒来过，每日清晨她醒过来时何渭都已经早早出门或者在屋外调试他的大弓。那个早上何渭的异样两人谁也没有再提起，施思想要问他，却直觉他什么也不会说，也怕问到什么不该问的，于是便也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几日后，又是一个雪歇之时，午后何渭没陪着施思看雪，也没让她看奇情话本子，引着她往小屋东边而去。

    地上的积雪已有半尺深，施思踩在雪上走得磕磕绊绊，何渭就走过来把她打横抱起，施思低呼一声，双手缠到他脖子上。

    其他她也没有多惊讶，这路这么难走，她知道何大哥不会让她自己走。

    何渭是个太好预测的人，以致让每次都能洞悉他的施思觉得自己有些卑劣。

    “何大哥，我们要去哪里？”施思安稳地窝在何渭怀里，轻声问。

    “这山上有池温泉水，你应该会喜欢。”

    施思了然：“我说你怎么还带着我的换洗衣物呢，不过下了这么几天的雪，会不会太冷啊？”

    何渭脚步一顿，“我怕你太久没清洗会不适，那池水温度挺高的……”他侧头与施思对视，“是我考虑不周，我们回去。”

    施思弯起眼睛：“我不是不要去的意思，去看看嘛，要是太冷我就不下去了，好不好？”

    何渭抱着施思，在白雪皑皑中静了一瞬，才说，“好。”

    满山皆雪，何渭右腿有疾，走起来也不那么容易，施思努力抱紧何渭的脖子 ，把自己的身体重心往上移，尽量让何渭更好使力。

    何渭在一片雪白中蜿蜒而上，大约行了一刻钟左右，一汪蒸腾冒着热气的温泉池映入施思眼帘，因地热的缘故池周大约丈内都没有积雪。

    何渭在池边把施思放下来，对她说：“此处温度颇高，水下还要更热些。”

    “真的比其他地方热多了，太好了，我可以洗洗了，谢谢何大哥。”施思眉眼弯弯地对何渭道谢。

    何渭看她高兴，向来缺少表情的脸上也露出隐约笑意，叮嘱她：“你有身孕，不能在水下泡太久，要快点上来，”他指指旁边的一块石头，“我就在这后面，有什么事就叫我。”

    施思顺着何渭指的地方看过去，就在温泉旁边立着一块不大不小奇形怪状的石头。

    就在旁边，等会岂不是她脱衣下水的声音何大哥都能听到，施思少见地起了一点羞涩的情绪，却也一瞬而过，点点头对何渭说：“好，我会快些的。”

    “还有池底有碎石，你下去的时候小心别踩到。”

    何渭叮嘱完，见施思应了，就走到石头后面，那块石头没有他高，他就势抵着石头坐在雪地上，整个人全隐到石头后。

    等何渭那边没在传来任何声响后，施思想找个干燥地地方把自己一直抱着的里衣放下，环顾一周发现池边掉落的雪都被地热融化，四周没有一处干的地方。

    施思手足无措地抱着衣服站在原地 ，心里纠结了千遍，何渭听到背后始终没动静，静静等了一会儿，才出声问她：“施姑娘，你还好吗？”然后就听到那边低低的一声“何大哥”。

    这是在唤他了，尽管还没听到施思后面的话，何渭已经知道她需要他了，于是说：“要我过来吗？”

    “嗯。”施思应。

    何渭走出来，就看到施思抱着衣服看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找不到放衣服的地方。”

    施思心思千转，就只想出了让何渭背对着她，然后她脱下衣服交给他，让他帮忙拿着这一种解法，可是纵然她再不在意世俗礼节，这也属实是太过于难为情。

    何渭不知道施思脑子里千奇百怪的想法，听了她的话就说：“那你等我一会儿。”然后施思就看着他走了几步在周围的树上就近折了几支枯枝过来铺在池边，确认不会让衣服沾到水后才站起来对她说，“应该可以了，我先过去。”

    施思心底羞愧难当，不敢看何渭的眼睛，假装侧过头看池水，胡乱应了。

    施思把换洗里衣放到枯枝之上，开始解衣带，虽然这里的温度比其他地方高，但是外衣脱掉之后还是稍有冷意，她手忙脚乱地把剩下的衣物脱掉迅速下到了池子里。池里水温果然很高，泡在里面很是舒服，但施思想着何渭的话，也没有心思慢慢享受，快速搓洗着身体。

    忽然前方有身影一闪而过，施思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下潜到池水中。

    何渭听到施思的叫声，从石头后奔出，但那人已经跑出好远，因担心施思这里再出什么事，何渭并没去追，转身蹲在池边，对水下的施思说：“施姑娘，没事了。”

    施思听到何渭的声音破水而出，何渭已经先一步转开了脸：“可能是上山碰运气的猎户，已经跑远了。”

    施思惊魂未定，水下的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身体，“何大哥，你别去后面，在这等我好不好，我马上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