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上的麻意过了，何渭站起身来，又把蹲着的施思拉起来，跳过晚上睡哪的话题，问她：“肚子还痛不痛？”

    施思摇头：“昨天就不痛了。”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异样了，有点怀疑昨天老大夫言过其实，但是又不敢拿孩子去赌，而且躲到深山里或许也不比逃去白狼国更差，现如今也只有安心待在这里，等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再作打算。

    至于何渭又转移开的话题，她也不再多做纠缠，反正她总有办法让他睡在屋里的。

    天上还在飘着细细的雪花，施思伸出手，就有几片轻盈洁白的六角形小冰晶落在她手掌上，她轻轻感叹：“下雪了啊。”

    施思生长在南方，就算是冬天，那里也很少下雪，她记得最近一次看到雪，应该已经在五年前了。施思收回手，仔细端详在她手心里逐渐融化的雪片，小小声呢喃：“好漂亮，这么好看又在顷刻间化为乌有，看了怪让人伤心的。”

    何渭不喜欢雪天，倒不是因为施思这伤春悲秋的原因，只是以前行军若是遇到下雪万事都会变得更加艰难，而且鲜血洒到雪地上的颜色，红的过于触目惊心。

    在血腥回忆进入何渭脑中之前，只见施思双手一搓，全无刚才感叹之时的悲意，笑道：“好久没看见下雪了，何大哥，到时这山上是不是到处都是一片雪白啊？”

    何渭：“嗯。”

    施思说：“太好了，我还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呢，你不知道，在太仓就算下雪也根本积不起来。到时候我也可以赏赏千里冰封的雪景了，施为知道了一定会羡慕我。”说到这又跟何渭解释，“施为是我哥哥，跟我一样，都没怎么见过雪景。”

    施思一下从雪花易逝的伤感中跳转到向何渭介绍她的哥哥，何渭也由着她天马行空：“你很喜欢看雪？”

    “当然啦，赏雪可是在文人雅士人生必做之事清单上，”施思胡扯，“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银，这样的美景要是有幸一赏，我岂不也跟那些骚人墨客站在同一高度了。”

    何渭由着施思胡说八道，才过了一天，昨天那个哭着向他求救的小姑娘就又变成这样生机勃勃的样子了，明明昨天还像个将要破碎的陶瓷娃娃一般，却这么快就把自己给修复好了。他喜欢看她充满生气的模样，尽管他自己暮气沉沉，活得了无生机。

    “饿了吧？”何渭说着进了屋。

    “嗯！有点饿。”

    何渭翻出昨晚带上来的食物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煮了一锅美味的熏肉粥，何渭害怕施思吃不习惯，她自己却吃得大快朵颐。

    说来也奇怪，从京都到烨城的路上，施思害喜症状严重，很多食物味道都会让她想吐，可是自从到了何渭这里，她害喜的症状减轻了不少，他做的粗茶淡饭意外合她孕期的胃口，大概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吃过饭，何渭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就提着他的大弓出了门，他们这次上来并没带太多吃的，好在坐山吃山，有何渭在两人怎么也不会挨饿。

    雪后猎物虽然难找，何渭总还是能弄到些吃的回来，解决两人的温饱不成问题，施思觉得这应该是因为何渭卓绝的箭术，那些在冬日里行踪隐蔽隐藏在大雪里的猎物可能对普通猎人来说很难抓到，可是施思见识过何渭的箭法，她知道不管隐藏得再好，只要露了一点身形，就不可能逃过何渭手中之箭。

    施思就这样吃吃喝喝——吃吃何渭煮的饭，喝喝何渭熬的药，嘴巴淡了就吃颗果脯酸酸嘴，偶尔逗逗阿黄，看看屋外雪景，实在闲得慌在小屋周围捡起了枯树枝。

    木屋里原本的干柴并不多，施思吃喝半晌后终于注意到木柴是他们在这生活的另一必需品，想着她终于也能帮上一点忙，捡树枝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许多，等怀里树枝快抱不住的时候她就抱着怀里的一大捆吭哧吭哧往回走放到屋外，然后又到周围寻找起来，如此往复。

    何渭猎到吃的回来时，看到的就是她抱着树枝一副吃力又小心翼翼的样子，施思看到他就笑着冲他炫耀：“何大哥，我捡了好多柴呢！”

    何渭朝她走过去，单手搂过施思怀里的树枝，嘱咐她：“小心。”

    “不会摔倒的，我可小心了，我今天捡的柴够我们烧好几天了！”

    我可真是太厉害了！

    等何渭看到屋外堆着的一大堆枯枝时，才知道施思说的“好多柴”有多少，几乎占满了屋外四分之一的空地，虽说没有垒得太高，但也可以烧个十来天了。

    何渭心里无奈，怕她累到，又怕她出意外，但看她兴致高昂的样子，还是顺着她说：“是够烧好几天了。”

    *

    何渭昨天挂在泉水小池塘边的衣物一夜加上一个上午后冻得硬成一块，施思跟着何渭去清洗炊具时远远看到前面树枝上挂着衣服问起时，他才想起自己昨晚把换下的衣物挂在这边了。

    施思还从没见过衣物也能冻这么硬，一时十分新奇，伸出指头戳了戳，想帮何渭取下来，奈何身高有限，衣服又冻硬了，动作便显得有些费力，一旁何渭见状放下手中炊具，一手握住树枝往下压，一手从后面稳住施思身体。

    顺利取下衣物，施思抬头对何渭笑道：“好硬，等会回去拿火烘烘，要是何大哥昨晚拿回来挂在火堆旁边，现下可是早就干了哦。”

    何渭轻轻放回树枝，细枝上的一点点积雪弹到施思的睫毛鼻尖上，惹得她羽睫扑扇两下，他知道施思在揶揄他昨晚不进屋之事，也由得她调笑，握树枝那手顺势而下帮施思拂去了鼻尖细雪。

    施思又眨了一下眼睛，话音刚落，笑意未减，何渭已撤回扶住她背的手，将施思取下的衣服拿到自己手中，说：“凉，别抱着。”

    把衣服放到干净的雪地之中，何渭腾出手来准备洗碗。

    施思对着水中倒影整理鬓发，她已长久不梳发髻，只简单编了个麻花辫，略看过头发还不算太乱也就不打算管它。何渭等她照过“镜子”才用瓦罐盛出水来清洗，水波一圈一圈荡开把两人的影子搅乱。

    *

    晚上睡觉前施思一点一点把铺在墙边的干草移到门口，说要睡到这儿，不然怕何渭又半夜跑出去睡，直到何渭和她再三保证不会出去之后才安心睡在原来的地方。

    何渭依然不太能睡着，不过除去旁边有个姑娘在安睡，这样夜不能寐的晚上对他是不陌生的，他早已习惯。

    他闭着眼睛，等着珍贵的睡意找上他，旁边火堆还未完全燃尽，火焰燃烧的声音隐隐约约。

    渐渐地这声音越来越来大，火苗舔过何渭意识，越烧越旺，忽的一下火光冲天，血色火焰又席卷了五年前那个地狱之城。

    小兵何渭蜷坐在城外，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城中打杀哭嚎声渐渐变小，城外没参与屠杀的人心中都明白城内这场单方面的杀戮已近尾声。

    何渭隶属主将陆戬的亲卫营，他本该随身护卫陆戬，但是在这混乱无序、只剩杀戮的一天，连他们也被允许暂时放下职责，参加到这场大屠杀当中。

    放眼望去，满街断肢残骸，鲜血混合着融化的雪把街道地面染成血红色，何渭脚踩在黏腻的血水之上，只觉自己身处人间炼狱。远处火光冲天，火势逐渐向全城蔓延。烧杀劫掠，他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匪寇还是兵士，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眼前一切令他厌恶，只觉作呕，然后他就真的吐了出来，他手抵着墙角剧烈呕吐，不知道吐了多久，翻身脱力似的抵墙坐着。

    三年了，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死人吐出来，第一次是他首次亲手杀人，那时他刚被征召，还没摸过弓弩，拖着一柄长矛就上了战场，近乎本能地与人拼杀，当他的长矛刺透敌人身体，鲜血喷洒到他身上、脸上时，他看到眼前是一张比他还稚嫩的脸，眼神懵懂中透出绝望，他的身体往后倒去，何渭用力把长矛抽出来，没有一丝停顿地又转向战场上另外的敌人。

    那场仗何渭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其实应该也不太多，但无论他怎样回想也只能想起他杀的第一个人倒下时看他的眼神，像是不解自己为什么会死。战后招呼吃饭时何渭恍惚跟着别人一起去领吃的，闻到饭菜味道时却忽然止不住呕吐，周围有人抱怨，也有人取笑，但这些声音都糊成一团，黏黏腻腻的让他更恶心，佝偻着腰把胆汁都吐了出来。

    那之后军中总有人有事没事取笑他两句，上个战场还吐得跟个娘们一样，可在他杀的人越来越多，兵器格斗、弓箭、马术等等技能皆远远超出与他同期被征召的人，甚至在整个军中都成为佼佼者之后，这些话也没人再提起了。

    何渭也再没像第一次那样吐过，他越来越熟练，军功越来越多，渐渐也有了些声名，两年后被调入了全是精锐，每个人都能以一当十的亲卫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