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

    谢峦枝和家乡其他被征召的女孩子们一起上路了,然后她们与其他县的女孩子汇合。

    女孩子们都是第一次出这样的远门,有害怕的也有激动的,三三两两一路上说个不停,在一路的喧嚣中很少有人注意到总是一个人呆着的谢峦枝。

    她们上了一条大船,向着京城的方向去。

    谢峦枝靠在船舷上,河风吹拂,让她想起了前生进京城时的景象,那次她也是坐船,不过那次她比现在还要满腹心事,一直忐忑不安,那时的她刚刚定下女扮男装顶替谢慕贤身份进京的疯狂计划,对前路还一无所知。

    旁人多看她一眼,她就浑身不自在,别人笑一声,她会怀疑是不是自己胸前没裹紧。

    也是在进京的路上,她第一次看见朱炯。

    当时船行半路,有人丢了钱袋,可能是因为她一路上的神色不够自然,失主怀疑到了她的头上,提出要搜她的身,她自然不能同意,两人于是起了冲突。

    失主是个力气大的,推搡之间她不慎从船舷掉了下去落入水中,水凉刺骨,船上的人面面相觑没有人敢下来救她,她以为自己死定了。

    就在她挣扎的力气即将耗尽的时候,有两个侍卫打扮的人跳下来把她拽出了水面带上旁边的一艘船。

    她死里逃生,一边拧着身上的水一边向两人郑重施礼道谢。

    那两人却说:“可不是我们要救你,你运气好,我们主子不忍见一条人命葬送,让我们把你捞上来,不然这么冷的天我们兄弟才不会愿意下去,要谢便谢我们主子好了。”

    谢峦枝抬头看见上方船舱站着一个身穿浅玉色长袍气质卓然的年轻公子,他背着双手正在眺望远方,从她站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俊美的侧颜。

    他并没有看底下的谢峦枝,似乎刚刚的救命之恩对他来说也只是一件顺理成章的小事,并不放在心上,更没有想过回报,他觉得应当救于是就救了。

    她把这一幕牢牢印在了心底。

    ……

    谢峦枝长长叹出一口气,真是人不可貌相。

    每每想起前世犯傻的自己她都忍不住想要叹息——自己怎么这么傻这么肤浅呢?长得好看就一定是好人么?看着是翩翩君子就一定宽厚正直么?

    她一门心思想要报答救命之恩,想要匡扶圣明君主,结果真相狠狠抽了她一巴掌。

    该!谢峦枝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

    这辈子可再不能被迷惑了。

    先是净身沐浴,检查头发上是否有虱子,而后就是验身、检查身体是否有暗疾,接着登记造册核对身份,经历过这一系列程序,谢峦枝她们终于被领进了宫。

    走入宫门的那刻,哪怕是平常最矜持最沉稳的女孩子眼里都不由露出了激动之色,女孩子们忍不住凑在一起小声窃窃私语,为了不惹眼,谢峦枝也不得不微张开嘴做出一副很惊叹的样子。

    其实皇宫对她来说已经很熟悉了,上一世她曾无数次从红墙下走过,只不过那时她身穿官服,通常走的是南门。

    上一世,皇帝赐给她令牌,可以无诏入宫在宫内任意行走,这是近三朝都未有过的殊荣,人人都道陛下对谢大人的信任宠幸是独一份的,不过谁让人家运气好呢,跟皇帝有过命的交情。

    那时候的谢峦枝对此感动得无以言表,只恨不得肝脑涂地来报答赏识自己的君王——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时候,那将是一段美满的佳话。

    ……

    谢峦枝她们这一批新人被安排在集秀殿,这是一座在皇宫北面靠边缘的宫室,初入宫的宫女们在这里学习宫中的典章规范。

    如何行礼如何问安,如何穿衣如何梳头,做得好的如何晋升,做得不好的该受何罚,这些小姑娘们都会在这里一一学到。

    站在集秀殿的院子里,谢峦枝忍不住向东南方看,与集秀殿相隔一个小花园被高墙和茂盛的树木环绕的地方就是明泽堂——正关着朱炯的地方。

    明泽堂原本是个佛堂,位置僻静与周围隔绝开,荒废了好些年,这次朱炯要在宫里为先皇后守孝才重新启用。

    既是守孝,自然生活起居都十分清苦,据谢峦枝所知,这段时间明泽堂伺候的人手很少很少。

    如何才能确保自己被选入明泽堂呢?虽然说就算被分到其它地方也还是在宫里,可以想其他办法接近,但终究不如明泽堂来得便利,近水楼台先得月。

    幸运的是,一次夜里起夜,她偷听到女官的交谈,说要挑一个“合娘娘心意的人”去明泽堂。

    合“娘娘”心意,这个娘娘唯一可能指的就是贵妃成氏。

    于是谢峦枝开始认真琢磨,到底什么样的人合贵妃娘娘的心?

    贵妃成氏是先皇后的远房表妹,不仅是目前后宫位份最高的女人,掌管着凤印,本人也十分受宠爱。她曾在一年时间接连生了两个皇子,大的那个一岁不到夭折了,小的那个就是如今才两岁的二皇子,在过去两年,二皇子都是宫中唯一的子嗣。

    所有故事都要从四年前说起,那时候皇帝还没有登基,被先帝封为祁王,离京就藩。

    突逢离他封地不远的另外三位王爷起兵作乱,他奉先帝之名出兵讨伐,就在他领兵在外的时候,一支敌军从后方迂回直接趁着他后方空虚偷袭了王府所在的魁阳,顿时整个城池都乱做一锅粥,死伤惨重。

    王府的护卫们保护着府中人向外突围,就在逃亡路上,一团混乱中,不知道怎么的王妃和小世子所坐的车架被冲散了不知所踪,待再回去寻,只在河谷边看到草木被压折的痕迹。

    一个月后,有人在河谷下游发现已经散架的马车,还有两具已经被野兽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尸首,祁王含泪宣布王妃和小世子已亡,并为他们举办了法事和葬礼。

    待到祁王在先帝病榻前接过旨意登基成为皇帝后,他追封王妃为皇后,小世子为怀王。

    时间就这样平静地过去,直到一个月前平地一声雷,先皇后的弟弟泌阳侯突然上奏,说陛下啊大喜啊,你知道么,当年弄错了其实小世子他没有死啊,现在他外甥回来了就在他家,请陛下给个章程赶紧把您儿子接回宫啊。

    这一下许多人都懵了。

    谢峦枝设身处地想,旁人什么心情不得而知,至少贵妃肯定是郁愤难解,本来指日可待的皇位和太后之尊,因为朱炯的出现而变得不确定起来。

    人都是这样,最恨的不是从来没得到过,得到了又是去才最叫人意难平。

    皇帝先前多次在朝野上流露出要封贵妃为后,二皇子为太子的意思,几乎已经要下旨了,偏偏这时候朱炯回来了。

    朱炯原配嫡长,先皇后又素有贤名,皇位的归属立刻变得不确定起来。

    贵妃既然专门提到了派给朱炯的宫女,肯定是对此有什么盘算。

    先排除成贵妃仁慈贤惠想要向朱炯奉献母爱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再排除想要在新入宫的小宫女中寻找对他下手的刺客这种既惹眼又高风险的选择,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她心里实在憋屈得慌不想让朱炯舒服过日子,打算给他添点堵。

    奴婢没有伺候好这种事可大可小,将来就算朱炯闹上台面,随便一句管教不严识人不清也就应付过去了,若还要追究,大不了把这个宫女扔出去处置就是,对她而言也没有任何损失。

    只要朱炯过得不好贵妃就舒心了——

    谢峦枝自认为已经把贵妃的心思琢磨出了八九分。

    等到三个月的受训结束以后,女孩子们将被分配到各处缺人的地方,得到一个正式的差事,而分配的依据就是女孩子们在这段时间所表现出来的资质。

    谢峦枝绞尽脑汁,给自己定下了初步方针——不能明坏,只能暗傻,面上忠厚老实又能干,做起事来很认真但很无用,就是让人觉得这样的奴婢放在身边除了添堵简直一无是处的那种。

    而且还要对贵妃有向往畏惧之心,贪慕虚荣,软弱好拿捏。

    盘算下来扮演的难度有些高,但谢峦枝相信,有心算无心,只要她够努力,一定能成为最吸引成贵妃的那朵奇葩。

    差一点,只差一点点谢峦枝就要往这条道上走了。

    然而万幸,在她的计划刚刚开始实行还没来得及表现的时候,她看到了青娘,然后,又听说她姓冼。

    冼啊……谢峦枝想起了记忆角落的一件事。

    上一世,朱炯身边近身伺候的一个宫女都没有,全都是内侍。谢峦枝好奇之下听王府里的下人议论过,说朱炯曾经也是用过宫女的,他在守孝的时候身边有一个宫女,后来做了错事被赐死了,这个宫女姓冼。

    冼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谢峦枝也是因为这个姓氏很特别才留意了一耳朵,也就是说,这位冼青娘有极大可能就是上辈子被分到明泽堂的宫女。

    暗自观察一番后,谢峦枝沉默了。

    这位青娘,不仅肌肤白皙,容貌清秀端庄,而且很难得的还念过两年书,待人接物言谈举止都是上佳,在这一众女孩子中十分拔尖,最重要的,是她眼底的上进心和表现欲。

    原来是自己想简单了。

    仅仅送一个不趁手的奴婢过去并不是成贵妃想要的,她想要的,是一个资质出众又有欲望的姑娘,却被困锁在一个如冷宫的前途无望的角落,眼睁睁看着不如她的姐妹们一个个胜过她。

    如此才会不甘,不甘催生怨愤,有了怨愤……很多事就有机会了。

    而且旁人看见只会说贵妃娘娘慈爱有加,将最好的奴婢送去伺候朱炯,真是满腔慈母之情。

    好一招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啊,谢峦枝暗道,自己现在抓紧上进大概应该也许……还来得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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