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茫山。

    厚厚积雪上仅有一串梅花状脚印，符叶收翅膀抖抖雪，将寒意甩开，轻巧落在洞口，回身看哼哧哼哧在雪地里狂奔的圆满。

    胖狗舌头起飞，遇到雪太厚的地方还要并腿兔子跳，灰白大狗裹满洋洋洒洒落下的细雪，用自己大大爪印覆盖了原本的梅花印，将平整的雪面踏得乱七八糟。

    看圆满玩心大起，路线越来越偏，符叶摇摇头，回身对上几盏绿油油的灯，开口说：“小红，出来见见圆满吧。”

    阴影处，一头狼慢慢踱出来，冬季猎物不多，它消瘦，隐约能看到腹部细瘦的肋骨，松弛棕色皮毛打结，尾巴耷拉着，安静缀在符叶身后。

    她的胸腔里满是冰雪的冷冽味道。

    “我要带着圆满下山了，这一走，不知道你们母子俩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圆满是她一年前在山里捡到的狗。

    再弱小的生物也有对生命即将逝去的不甘，即使被抛弃在土坑里，它也不断哀嚎，扰得符叶无法安眠，到处翻，将还没睁眼的圆满刨了出来，火急火燎找小红喂它一顿。

    小红舔完自己的幼崽，在灰耗子似的脑瓜上迟疑片刻，也舔了舔自来熟踩奶的小狗，符叶就此悬着的心放下来，每天带着圆满去蹭奶喝。

    母狼慢慢仰头，悠远狼啸绕着山壁回环。

    圆满在洞口转圈，尾巴摇成了螺旋桨，撒娇般的呜呜叫个不停，肥壮得几乎能装下两个小红。

    符叶瞧互嗅的母子俩，继续讲：“东茫山还有仙女湖要成为5A级旅游区了。”

    “我也不懂什么叫5A级，反正妖管局的小赵是这么跟我说的。”

    小红垂着的尾巴尖微微晃动，仰头给肩高超过它的圆满舔舔毛，难得绕着符叶转一圈蹭蹭她的腿。

    微笑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符叶冻得红彤彤的脸颊上，她吸吸鼻子：“你好聪明，小红，比圆满那个傻狗强多了。”

    胖狗不懂分离，不知道今时不同往日。

    想来离别里最苦的就是，不会再见，还好圆满不懂，不会为此痛苦，下山的路上不断撒欢打滚吃雪，化身为推雪机。

    ***

    人间历2018年冬月，东茫山与脚下的仙女湖正式被划分进地质公园，摇身一变成了5A级自然旅游风景区。

    也代表着，符叶这个代理山神当到头了。

    相比东茫山，她更喜欢这座山的旧名，横烟山。

    而真正的横烟山山神符越，已消失五十三载，某一天她醒来，飞遍整个横烟山，都没有见到穿青色宽袖长袍的身影在絮絮叨叨，明明上个月，他还在送符叶礼物。

    那时，白茫柔软的光如云彩，在他的掌心里凝聚成团，颤巍巍飘向了符叶的方向，朝她抬眉瞪眼，满脸的得意。

    “这是我神力的一部分，有了它，你就可以听到凡人的心声，哪天我消失了，这横烟山，你要替我守下去。”

    符叶边摇头边倔强地堵住耳朵。

    “后山的两头狼总是打架，打起来你就劝着点。”

    他这托孤的语气使符叶心头涌上来无法言明来源的烦躁，干脆扭身就走。

    “仙女湖里有条红色的鲤鱼快要成精了，它要是长大了你千万.....”

    那时她没想到，符越一语成谶，如他所说的那般，消失了。

    她想过符越神力消退，逐渐衰弱直至迎来漫长寿命的终结，但不能接受他无缘无故、没有任何征兆地消失，相依为命两百多年，她不信符越是连句道别都吝啬的神仙。

    他突然消失的原因至今都是谜团，符叶回身望着在雪被下安睡的东茫山，任细雪飘到眼睛里，默默想。

    “以后，我会在人间继续等你回来，笨蛋又碎嘴子的山神。”

    ***

    映入她眼帘的，是以一种要戳进天空的架势，拔地而起的高楼，她被高楼林立包围，顿觉自己只是天地间的蜉蝣，朝生暮死，微小又不起眼，妖怪漫长的生命也不算什么，真正永垂不朽的是历经千年仍传承文化与传统的人类。

    他们才是注定会留下印记的物种。

    玻璃倒影里，属于她自己的柔软绒毛幻化成的白色长裙，腰间五彩斑斓的小小鹅卵石连成一串，踩上妖管局小赵带来的印着“XX假日宾馆”的白色拖鞋，身边还跟着一只看什么都好奇的毛茸茸灰白大狗。

    惹得路人纷纷瞧他们。

    小赵躬身推开玻璃门，门里近两米的人白衬衫扎进裤腰带里，皮带上还挂着一连串的钥匙，在他的虎背熊腰衬托下，叮叮当当的钥匙串反而像装饰的小铃铛。

    察觉到有人进门，他立刻大步走过来，小赵连忙举起胸前的小牌子，嘴里继续未讲完的部分。

    “景区的门票定价58块钱，以后，只要卖出去一张门票，就有你1块钱的分成，这是我们妖管局给您谈下来的福利，多好哇，每个月坐家里都有钱赚，再说，东茫山就你一个妖怪，连个能跟你说话的人都没有，太寂寞。”

    随着小赵伸手点亮圆环，有轻微的嗡嗡声自远处响起，符叶不动声色瞄了一眼。

    “就像门口那个保安，他其实是一只黑熊精，才几十岁的小崽子呢，叫熊三，就力气大，都不识字，他压根不看你工作牌，有一次忘带了拿我同事的也混过去了....”

    ***

    桌后的女人推推眼镜，牵起嘴角向符叶微笑一下，随后换回了僵硬的脸，仿佛见面先微笑是必经流程。

    她熟门熟路打开抽屉抽出一张纸来：“我替你填吧，问题不多，就是了解一下基础的情况。”

    “有人类的名字吗？”

    “符叶。”

    “大概多少岁？”

    “两百六十三。”

    那人听到数字，颇感意外地挑了下眉，妖怪的年纪是按照成精的那一刻算的，也就是说，脱离了动物行列成为精怪时，才开始算作妖怪。

    “你看起来很年轻，本体是？”

    “丹顶鹤。”

    细长白净的手指捏着钢笔，在级别栏里，慢条斯理写下【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按照你的级别，每个月会给你打800块人民币的妖怪生活补助。”

    符叶对现在的金钱没概念，闻言只是点点头。

    “我们会按照你提供的名字给你办一系列证件以及银行账号，以后每个月的补助，还有东茫山的门票分成，都会在月初打进你的卡里。”

    填到下一栏，桌后的人将钢笔暂时合上，慢条斯理开口：“谈谈你来到人类的世界想做什么工作吧。”

    “想做什么？”

    符叶有点茫然地望着她，在山里独自生活的53年，除了给抢地盘打起来的动物劝架，就是去仙女湖抓鱼吃，因为上山许愿的人类越来越少了，妖不似神，她没有符越那样的神通，更多的时候，即使她听到了人类的愿望，也束手无策。

    想来她就是连劝架都不如符越的，那个碎嘴子山神总是会念念叨叨地给两方讲道理，即使被劝的两方都听不懂他说话，符叶就不一样了，她通常只有一句，枯燥且重复的一句。

    “别打了。”

    符叶无意识揪起圆满的灰色狗毛：“能听到人类的心声算吗？”

    “当然算，但不太好就业，光凭你认字这一点，如果你早点下山，都可以在妖管局内部给你安排职位，现在妖管局的工作也饱和得厉害...你会飞？”

    随着符叶点头，碎发在她白皙柔软的脸颊边轻轻摇晃。

    “符叶，我要重点提醒你，人类的社会到处都是监控...一种能随时看到你的东西，所以在人类社会禁飞，严禁随时变回原形，除非你在自己家里。”

    “我明白。”

    那人看她如此好说话的态度，松了口气，托腮看一旁安静的小赵，思索片刻来了灵感。

    “最近引渡亡魂的工作缺人，你是鹤也挺合适的，只不过吧，这工作都是归地府部门管，虽说跟咱们妖管局是兄弟单位，但把你推荐去了也只能当兼职工，不能当正式工，挣得不多，但过渡很合适。”

    “地府？”符叶微微收下巴，“神仙死了的话会去地府吗？”

    这问题太跳跃，两人皆是一愣，他们都是妖，众所周知，妖怪寿命漫长，并无来世，身死魂消，小赵迟疑着看桌后的女人：“彻底死了需要转世的神仙，大概会归地府管吧？”

    符叶燃起希望：“能去地府瞧瞧某个神仙有没有转世吗？”

    “小仙鹤，我劝你死了这份心。”女人推推眼镜，“转世记录可是绝密文件，地府工作人员都接触不到的，除非你是高层，但地府的高层已经几千年没换过人了。”

    符叶泄了力气，倚住椅子靠背。

    关于她适合做什么工作，讨论来讨论去也没个定论，只能先让小赵带她去免费的临时安置点住下，慢慢想。

    ***

    圆满是山里长大的狗，此刻蹲在后座看什么都新奇，把狗头伸出车窗外，左边看完看右边，汪汪叫个不停。

    小赵瞄一眼后视镜，笑着打转向，从妖管局开到安置点需要大半个小时，他柔声建议符叶睡一会儿，换来一个恹恹的摇头。

    “其实吧.....你想看转世记录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小赵轻轻说。

    “什么办法？”

    “我舅姥爷的姐姐的邻居，好像就查过转世记录，普通人的，听说花了几十万，你想查神仙的，只怕更贵。”

    这一刻，对于金钱的渴望像是一颗种子，无形扎根在了符叶的心里，攒钱有用，说不定能知道符越在哪儿。

    小赵打方向盘的同时颇为感慨：“但据说，转世跟她想找的人完全不像了，她后来觉得转世记录是假的。”

    怎么会呢？

    只要是符越，她一定能认出他来。

    自开了灵智那天起，她就是符越的跑腿小妹，他们相依为命两百一十年，是彼此的家人，是最重要的人，即使他改头换面换了模样，她也一定会感受到刻印在灵魂里的，属于家人的羁绊。

    路上的人流渐渐稀少，建筑物越来越矮，店面招牌从花花绿绿彩灯闪烁变成了一水的红底大黄字，不似妖管局周围繁华。

    远远的，车前方有个一瘸一拐的身影，左脚微跛，肩上扛着灰色的破布袋，被压弯了腰。

    似有所感，他转过头来，短发在额前根根直立，脸庞比他整个人展现出来的疲态年轻得多，像个二十出头的人类。

    小赵将车速放缓，降下了符叶这一侧的车窗，隔着不知所措的她朝那人呲牙。

    “喻观寒！干嘛去？”

    “我去卖山货。”

    他眼睛全睁时，仅余眼尾还能看到双眼皮，神情明亮又真挚，圆圆的瞳仁带着深浓的棕色调，是如土地般深沉的颜色，很眼熟，具体想不起来属于什么动物的瞳色。

    “上来我带你一段。”

    他瞧瞧坐在前座的符叶，用袖子蹭了蹭鼻尖，皱巴着脸。

    “没多远，我走回去就行。”两个人你来我往好一阵，他才犹犹豫豫上了车。

    “你好，小狗。”

    音调莫名地有点黏糊糊，符叶忍不住想，此人也很奇才，很少有人叫胖嘟嘟的圆满为小狗，作为回应，圆满蓬松的尾巴打在车门上啪啪闷响。

    小赵有点纳闷：“你不是去卖山货吗？怎么背回家了？”

    “收山货的老板不在家，让我过几天再去。”

    “怎么没提前联系？这不白跑一趟吗？”

    提起这事儿似乎让他难以启齿，小声说：“手机在家充满电，出来没一会儿就关机了，他临时出门。”

    小赵了然。

    “你那手机太旧了，抓紧换一个吧，我有认识的妖怪卖手机的，二手的.....”

    巧的是喻观寒跟符叶住同一栋楼，面对已经站了四个人一条狗，空位稍显狭窄的电梯，喻观寒搂高一点肩上的麻袋：“我等下一趟，你们先上去。”

    小赵的脸上写满“你干嘛扭捏”，二话不说把他拽了进来。

    一袋子山货把喻观寒挤到了符叶的对面，她甚至能闻到一种淡淡的，暴雨浸透后的树木湿润味道，还有隐隐的松木味，从眼前这略微单薄的胸膛散发出来。

    意识到抬头会擦到喻观寒的脸，她偏过脸，看向轿厢里两个不认识的女孩。

    个子差不多，其中一个的发色偏黄，笑眯眯地小声：“正好，去你家拜拜山神，保佑咱们俩的早餐铺子能发大财。”

    “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