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符叶被圆满的呼噜声吵得睡不着，干脆伫立在窗前，看夜空繁星璀璨。

    小赵介绍，人类的世界房价奇高，妖管局也没能力租一整个小区作为安置点，所以这里远离城市中心，人类与妖怪混住，但凡是有点金钱积累的妖怪，都自己出去租房子住了。

    还留这小区的，要么是符叶这种刚下山临时安置的妖怪，要么是喻观寒那种穷得叮当作响只租一个床位的妖怪，因为安置点只免费提供一个月。

    令人惊叹，不管是什么时代，钱都难赚。说起赚钱，她思来想去，还是想捡起老本行，当山神，准确地来说，是力所能及地实现人类的愿望。

    ***

    电梯里遇到的两个女孩叫小齐和秀喜。

    小齐介绍，她与当时的男朋友在山里迷了路，偶然到了靠山村，结识了秀喜，在邀请秀喜来住一段时间后，她们打算合伙在小齐家附近开个早餐铺子。这次秀喜回家，就是回去拿自己的积蓄，顺带着跟家里人说一声。

    看到符叶对山神感兴趣，她高兴地将偏黄的头发甩到后背上：“靠山村有山神，特别灵验，十里八村有点事儿都会上山去求，秀喜家还有传下来的药丸呢，据说是几十年前山神给的，不管多大的病....”

    秀喜拉了下小齐的衣角。

    符叶想直接跟她们去，但被身份证限制住了步伐。

    小齐满脸歉意表示，她们的行程已定，还要去接个网友一起出发，没办法等符叶准备好。

    秀喜迟疑着点点头，无意识摁了下衣服上的暗扣：“如果你想来，不要自己来我们村，带个伴。”

    两日后，小赵来送办妥的证件，为难地挠了挠头顶。

    “压根没听过这地名，你想找人陪你去？”

    “我对这里还不熟。”符叶捏着杯子，垂眼看泡开的茶叶，蓄力吹了吹，“我想去瞧瞧。”

    “我最近天天加班，真是没时间..”小赵眼神发亮，“姐你记得喻观寒吗？那天搭车的。”

    “他在这里生活好久了，哪哪儿都熟，别看他瘸，附近有三个小混混堵他，想抢钱，被打得哭爹喊娘，第二天，叫上十个人，居然又没打赢，之后就消停了，哈哈，在我们这那是出了名的厉害。”小赵挠挠耳后，“就是吧，这人吃了上顿没下顿。”

    言外之意符叶秒懂：“一天一百。”

    小赵一边掏手机，一边胳膊虚虚拦着，生怕她跑了的架势。

    “那我现在给他打电话啊。”

    “你得先借我点钱。”符叶不好意思，“她们说，去靠山村要坐火车。”

    ***

    火车行进十个小时，符叶将快黏上的眼皮搓开，打开小赵准备的饭盒。

    塑料餐盒里，一半清水煮的虾，一半辣炒蛤蜊，她端起一点友好地询问身旁的临时保镖喻观寒吃不吃。

    他从假寐里惊醒，吸着鼻子将大衣捂好，随后睡眼惺忪把手伸进书包，掏出一个红彤彤的苹果来，在掌心颠颠，鼻音浓重。

    “我吃这个。”

    “你是吃素的。”符叶了然，边看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边解决自己的晚饭，满心雀跃，靠山村有山神，也许可以给她解答符越消失的疑惑。

    路途遥远，车厢里充满了烟味儿和通风不畅带来的闷闷怪味儿。

    对面座的情侣甜蜜，女孩虚虚靠在男友的肩膀上，想着这次去完男友家就能计划结婚了，幻想自己即将迎来的完美婚礼如何安排，而男孩在想——要不是15投，让他发育发育肯定能翻盘，说不定今天就上白银了，真烦。

    符叶纳闷地歪歪头，凑近喻观寒，充满求知欲：“什么叫上白银啊？”

    喻观寒腮帮子鼓起一块，握着苹果表情呆滞了一秒，看来这也不属于他熟知的范围，符叶笑笑：“没事儿，随口问问。”

    看他不自在地抓抓刘海，僵硬看窗外，符叶发觉他尴尬的样子特别有意思，至于有意思在哪儿，她说不上来。

    经过这一遭，他们倒是小声闲聊起来。

    喻观寒租的是床位，房子两室一厅放置了10张床，一个月只要50块。下铺是一只黄鼠狼，据说是全家成精道路上的独苗。

    只要黄鼠狼不做噩梦，通常他都能睡得安稳。

    联想到圆满也会打呼噜吵得她生无可恋，符叶感同身受：“他做噩梦会大喊大叫吗？”

    “那倒不是，”喻观寒咀嚼的速度都放缓，吞了下口水，“他害怕的时候会放屁。”

    有幸被臭鸡蛋味道冲击过的符叶捏捏鼻梁，选择换个没味道的话题。

    “你为什么这么缺钱？”

    “我还有九个弟弟妹妹呢，最小的在上幼儿园，双语的，爸妈说和国际接轨？我不懂，妖怪跟国际接轨干什么。”

    符叶哽住，随后想到这人是妖怪，家族庞大些，好像也说得过去。

    “你是老大？”

    “我是老六。”

    他慢吞吞讲着，说床位除了吵，洗衣服麻烦，不能存放东西，也没什么不能适应的，很诚实，一点优点也说不出来。

    他们在闲聊里火车倒大巴，大巴倒面包车，接着是突突突的三轮，最后是排气筒直冒黑烟的摩托，符叶的头发都被熏油了。

    山路崎岖，雪又深，偶尔还要在荆棘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

    东茫山香火旺盛的那些年，符越每次下山，回来时总是给她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她最喜欢的就是话本。

    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把刚刚识字的小仙鹤看得眼泪汪汪，人鬼殊途、人妖绝恋、仙凡永隔、穷书生与官家小姐，无一不牵动着她的心。

    那时她盘坐在山神庙的蒲团上，两手托腮。

    “以后我也要下山找个穷书生谈恋爱。”

    符越笑着用手指戳她的脑袋：“想得美，你给我老老实实在横烟山待着，再说，这都是凡人幻想出来的爱情故事，你自己也是妖怪，你有话本里的神通？”

    “我会飞。”

    “那是你本来就会，妖怪的能力都是生来就拥有的，与本体挂钩，并无神乎其神的能力，你是会变钱还是会幻化成别人？”

    符叶抬起头，看此刻毫不费力，两腿一蹬就爬上树，抱着干枯树枝探查方向的喻观寒。

    他额前的碎发被风掀起来，迎着风的来处眺望半晌，才利落跳下，伸手拍拍灰，沉静说：“方向没错，再走半天应该能到。”

    看着他边走路还边拽了根树枝放在嘴里嚼，符叶觉得自己接近了真相，能打，能爬树，吃水果，还吃树。

    喻观寒是一只猴子。

    ***

    他们来的不是时候。

    两方人占据院子的两边，泾渭分明，一边是满脸倔强，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秀喜，身旁站着担忧溢于言表的小齐，还有个没见过的圆脸戴黑框眼镜，想必是小齐提过的男网友。

    而对面的老汉扶着扫把气喘吁吁，身旁的妇人正拍他胸口给他顺气。

    “跟咱孩儿置啥气？你厥过去了我咋办。”

    “你别管！”

    干枯如树皮的手将顺气的胳膊打掉，重新举起手里半人高的扫帚，粗喘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她不愿意留村里，以后也不是咱这的人了，我...我打死你！”

    随着他扬起扫帚挥过来，小齐和圆脸男生突然活过来似的，拦在秀喜身前，而秀喜胳膊担在两个人撑起如护盾的胳膊上，大声叫嚷：

    “你打呀！你有能耐就打死我！我陈秀喜这么多年，少挨你的打了？我告诉你，我不怕！”

    “喜呀，少说两句吧。”

    陈秀喜的妈妈哀求着，也拦在中央。

    这打成一团的闹剧直到姐姐陈秀欢和姐夫李强回来才结束。

    陈秀喜的爸爸今年四十三岁，是这靠山村的村长，钨丝在灯泡里奋力发着光，他借着昏暗的灯光将几个年轻人看了个遍，叹一口气，十分痛心。

    “靠山村人越来越少，就剩20户了。”

    随后又讲，若是村里的年轻人都像秀喜这样，长大了就离开，久而久之，村里就没人了，也就没人供奉山神了。

    他在油腻腻的桌子上磕磕烟斗：“我们靠山村，那可是世世代代靠着山神生活哪，山神仁善。”

    “可是爸，我有我的梦想，”秀喜顶着核桃眼，攥住了身旁小齐的手，“我跟我的朋友打算合伙开个早餐铺子，这次我去了外面，大家都夸我的手艺好，我一定能赚钱的。”

    “你就是出去一次心野了！你忘了小时候，在山里摘松子迷路，差点冻死，山神救你的事儿了？”

    “那时候你怎么说的？你说你会在这里一辈子供奉山神，信仰山神，你别给我摆脸子，陈秀喜，背叛山神什么下场你不知道哇？”

    陈秀喜提起一口气要反驳，见势不好，姐夫李强立刻出来打圆场：“爸，今天太晚了，秀喜四个朋友挺老远来的，先睡觉吧，再说秀欢也要生了，熬不住。”

    提及即将临盆的大女儿，陈村长的脸色缓和些，面向了四个外人。

    “欢迎大家来靠山村玩，最近山上还有雪呢，不然我就带大家看看山神庙去。”

    一直沉默的顾晓东，也就是小齐的网友，此刻推推眼镜，沉声问：“真的有山神吗？”

    “当然有。”

    陈村长将浑浊的目光移到喻观寒身上：“山神仁善，要是诚心求，说不定能把你的瘸腿治好。”

    符叶将注视陈村长的目光收回来，瞧一眼不知道想什么的喻观寒，他垂着眼，睫毛在昏黄的灯光下，于眼尾晕出一小扇阴影。

    她第一个站起来告辞。

    ***

    夜晚的乡村寂静，雪慢吞吞飘落到房檐，融进了同伴的怀抱里。

    陈家前屋后院加起来六间房，符叶和喻观寒住的这间平时用来堆放杂物，炕还是姐夫李强现抱来柴火烧的。

    符叶裹着被子，看努力与她保持距离，占据另一端的喻观寒，碰巧他也翻了身。

    “山神真的能治好我吗？”

    符叶再次感慨，这人吐字很清楚，声线也柔和，只是说话好慢，猴子怎么会是这个语速，又不是树懒。

    他之所以瘸，问题不在腿上，而是脚趾。

    刚成精的那几年，妖管局尚在建设和摸索中，他连身份证都没有，在建筑工地搬了几年水泥后，被所谓的朋友骗到了地下拳击场打拳。

    也许是看他面皮白净，押宝的人很多，老板当然不舍得他快速被打死。为此，第一次上场后，被打得满脸青紫的喻观寒手里握着两百块钱，拥有了第一个师父，教他格斗。

    五年里输输赢赢，有时被打得天旋地转爬不起来，有时也轻松简单的赢下一局，看粉色的钞票从拦网外飞进来像是洒落的雨点，全随老板的心意，决定今天有几滴雨水可以大发慈悲地滴在他的额头。

    只是时间久了，观众也会厌弃，他必须“输”给新秀。

    那时的他还不那么温顺听话，选择了死扛到底，新秀被打得喷出一口血沫倒在拳击场，他被捂住嘴拖到后院，取走了不听话的惩罚，价值几十万的，他的一根脚趾。

    他那时才明白，输赢的结果，大多不是取决于两个对立的拳套下，而是取决于老板在奖池哪边压了注，所以他每次输，都会迎来熟悉的，天旋地转的退场与落幕。

    “我以前不知道，原来失去脚趾会影响走路。”火车上的喻观寒是笑着跟她说的。

    符叶将胸口有点闷的浊气吐出去，小声说：“恐怕不能，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山神。”

    “没有？”即使看不到他的表情，也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惊愕。

    “嗯，忘了告诉你，我能听到人类的心底在想什么，陈村长嘴上宣扬着山神，实际上....”

    她磨一下后槽牙，考虑接下来的话怎么包装得美观些再说出口。

    “隔壁的柱子喜欢秀喜很久了，想要给陈家三万块钱彩礼，让秀喜嫁给柱子。”

    喻观寒吸吸鼻子，嘟嘟囔囔：“人类真是奇怪。”

    “还有更奇怪的呢，他觉得你腿脚不便弄死很容易，然后把我许给村里死了媳妇的二狗。”

    “什么？”他气呼呼地爬起来，“他看着挺正经的，怎么会这样想？”

    “人心难测吧？”符叶老神在在拉住被子，“所以你责任重大，要保护好我，我可没什么战斗力，唯一的攻击方式就是变回原形，吓死他们。”

    他挪腾两下，向符叶的方向趴着，无比认真如同起誓。

    “我会保护好你的，站在你的前面。”

    符叶侧头瞧他，黑暗里轮廓模糊不清，但是心底，他的眉骨和澄明的眼神看得一清二楚，纯善的妖怪，都说猴子鬼精，她怎么觉得喻观寒这么缺心眼。

    符叶将被子外冻僵的手指收回来，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焐热，歪头看棚顶的木头横梁。

    “喻观寒，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请讲。”

    这样的客套让两个人都噗呲笑出声来，符叶笑够了，继续说：“问一个妖怪他的原形是什么的话？礼貌吗？”

    “嗯...不太礼貌，”他给符叶形容，“关系很好才会互相告知，或者是熊三那种，熊三你知道吧？妖管局的保安，即使不说原形也能猜到。妖怪之间人形还能做朋友，知道了对方的原形，很容易有尴尬的事情。”

    “尴尬的事情？”

    “比如说，你的好朋友放在几十年前，只会出现在你的午饭里。”

    “那是挺尴尬的。”符叶发觉自己的鼻尖冰凉，“我以前住的山脚下，有一片湖，叫仙女湖，我每天都去抓鱼吃，有条红色的鲤鱼特别肥，我馋了好久，它就成精了，不知道它后来去哪儿了，希望别跟我遇见，毕竟我天天对着它流口水，它对我的印象一定很差。”

    喻观寒发出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