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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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场里不乏恐怖故事,琳达听了一千零一个日夜,已经不再怕虚构中的怪物了。那些在夜晚中穿过窗椽的幽灵不比真实的电锯杀手可怕,他会切断住宅里的电话线,将孩子们绑在椅子上,吐出他蛇信般的舌头,在你的耳旁吐露恶语——说到这里,大人们便停下。

    故事本是要孩子们注意安全,看到可疑的人要立刻说出来,如此这般,已达到了成效。严重的话,有一段时间,孩子们看谁都会像是可能伤害他的人。

    好在通常没有疯子会试图徒步穿越一整片农地,小镇上的人们也知根知底,不会允许任何外来的人未经认同就进入这里,然而还是出现过凶案,至少琳达听过不止一件。杀人者的形象都是一样的,他们从她已不再惧怕的黑暗中走来,让最安静的夜晚发出惨叫,让最喧闹的日子变成一声叹息。

    解释清楚不难,孩子们对奇异事情的接受度高到成年后的自己会认为是不可思议。孩子会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因而琳达立刻就同白金之星打起招呼。白金之星对她点了下头,转眼间便消失了。

    “他怎么就走了!”琳达睁大了眼睛,好奇盖过了所有恐惧。

    “他……有些害羞。”承太郎抬起手,帽子被雨淋得软绵绵,同他的心情同样。

    这么多年,她从没看见过白金之星。

    无论是他让白金之星帮忙洗碗,还是在他们睡着时晃动徐伦的摇篮,琳达都没有发现时常陪伴在身旁的影子。徐伦一度以为自己的父亲会变魔术,能让玩具漂浮在空中,但到如今大概也都忘了。

    白金之星是精神,自然也有自己的意识,虽说同微生物一般人眼看到不到,但承太郎的确依靠着从十八岁那年就出现在他身旁的这位同伴。白金之星此刻感慨万分,他也同样,就像是头一回赤身站在自己的妻子面前。

    然而他也清楚地察知到,他是站在冰天雪地中,时间已无法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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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都被雨淋得湿乎乎的,承太郎到衣帽间里给她找衣服,还在为见到白金之星开心不已。他拿出两件睡裙问她要哪一件,琳达愣了愣,问他:“这两件都是我的吗?”

    “都是。”他说:“这个房间里的东西都是你的。”

    好似窥见了真实存在于世界中的万花筒,琳达的嘴巴能吞下一整个土豆,踩着脚步在眼花缭乱的布料中旋转。

    “真的?”她看向站在门口的男人。

    “真的。”承太郎将其中一件挂回衣架上,折好另一件:“快去洗澡,别着凉了。”

    琳达几乎是恋恋不舍地出了衣帽间,又像是在用她有限的脑袋思考什么。她用的是卧室里的浴室,承太郎去了走廊上公用的。他洗好后察觉外面有动静,拉开了门,就看到琳达站在走廊上,往这边探了个脑袋。

    “你有好好洗?”

    “头发洗过了,一下就好啦。”琳达垂下眼睛,承太郎才注意到她的手上提着一个药箱。她将箱子抱在了胸前:“我在镜子后面找到的。”

    她说话的语气是稚嫩的,果然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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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主家做成了陷阱,但只有一个敌人,死的东西是容易对付的。被箭矢擦过甚至不能称得上是伤。她执意要给他包扎,手法拙劣,但她以为自己做得很好,说她就是这样包受伤动物的。他没在琳达身上看到过这般无端的自信,感觉很奇妙。

    “对不起……”琳达小声为她逃跑时的误会道歉:“我还以为……”

    “没什么。”承太郎坐在外间浴室的椅子上,任她抓着自己的手。

    或许实在是过于疲惫的一天。其实没做什么,心理上的疲劳却足以令人放弃其他一切的事。

    照店主所说,她是孩童时的琳达。他不能就这样要她走,哪怕是孩子,也要认真对待。

    琳达用手抚平绷带,看向男人的另一只手。上面也有几条红痕,同样是新伤。

    “这是怎么弄的?”她说,满脸懵懂。

    承太郎看了过去:“你溺水的时候抓的。”

    她张了张嘴:“是我弄的?”

    承太郎又点了点头,她忽然不说话了,将脑袋垂了下去。

    “没事,不用包扎。”承太郎拿起旁边的T恤,边套衣服边站起:“既然醒了就下楼吃东西。你应该也饿了。”

    他走到门后,没听到她的回应,只有水珠滴落的声响,却是这样清晰,是出自清洗了伤口的水龙头,也是来自她的眼睛。

    眼泪掉在了手背上,他回头看去,琳达也望向他,忽然扁起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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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困扰,非常困扰。小孩子就足够麻烦,他们不讲道理,让他招架不住。他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她,这次却没法等待她自己止住眼泪。

    承太郎蹲下身,盘腿坐到她面前:“为什么哭?”

    他的声音里却只有耐心。她像是没听到,他又问了一遍,她只是不断摇头。

    她的哭声和她的笑声一样感染人,足以唤起他心中的悲切,没有原因,但有很多理由。他有太多可以哭的理由,若是寻常的人,定然会在第一次与鲸鱼并行时留下眼泪,也会在听见冰川的声响时发出哽咽,但他没有。哪怕导师对他说,他有了新的发现,他也一直是这个样子,论文终于发表时也只是露出一个并不持久的笑容。近年来的流泪,只有一次,但也有段时间了。

    医院说丈夫进手术室会添乱,于是他只能在产房外等待。他听到了响亮的哭泣声,立刻起身上前。琳达被推出产房,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看上去很虚弱,却对他露出笑容,让他看徐伦,那时他闭上眼睛,将泪水收敛,才看了徐伦第一眼,他理应对生命抱有新奇,那时的他拥有的是还参杂着恐惧的喜悦。作为研究生物的学者,他很清楚妊娠会给母体带去多大伤害,人类如今也没法完全消除生育带来的死亡。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担心会失去她。出自对医学的信任,他想完全打消这念头,可后期琳达连行走都显得艰难,在临产前,他接连做了几个梦。死者在梦里对他说话,他曾经的同伴,他曾经的敌人,醒来后他去到隔壁房间,将琳达的手握住,才好上了一些。

    对徐伦的感情是尔后才生出来的,起初大半是因她对徐伦的喜爱,他逐渐察觉到养育生命的乐趣所在,但如今他和徐伦的感情并不好,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是否是个合格的丈夫呢,答案他是清楚的。

    琳达看电影和小说时偶尔会哭,他想是人之常情。她的情感到底比他丰沛,但也很克制。她每次哭时,都很清楚她在为什么而哭,也知道何时停下,将这份波动重新投入到生活中。平日里的流泪,他记忆中也就两三次,还是两人认识的初期。他是不想看到她流泪模样的,每次他都会认为是他的责任,他也对她提起过,她回他说“你想太多”,但那之后她好像就在努力。在海外的邻居回来见病重的猫咪,没几天后猫咪去世,她说“它一定是见到主人最后一面,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说完她转过了身去……

    回忆没法解决现下的问题。他不认识小时候的琳达,连一张她童年时的照片都没有,只能努力捕捉。婴孩为什么哭泣,无非饥饿和卫生问题,他是换尿布的好手。五六岁的女孩为什么哭,那个是时候琳达刷了不少蒙特梭利教育的内容,他觉得顺其自然,他就是这样成长过来的。上小学前的徐伦实在有太多哭泣的理由,虽然她从来不哭,哪怕是哭也是假哭,他一眼看穿,琳达却相信女儿的眼泪,愿意满足徐伦全部的要求。所以,孩子哭泣,到底是因为有要求吧。

    “你有什么愿望吗?”承太郎问:“想做的事?”

    他又问了两遍,女孩还是在摇头,她是哭累了,哽咽比刚才小了些。承太郎下意识抚上自己的额头,将手肘撑在腿上,歪着身体,就这么盯着她看。

    “好吧,”他说,“我承认,现在的情况,让我很困扰。”

    女孩抬眼看他,终于吐露出字句:“我……我……”

    她说着好似呛着了,上气不接下气,承太郎倾身抚摸她的后背,将她圈在了怀里。他没想太多,她到底是他的妻子。她的脑袋碰到他的衣襟,往前靠近,用头顶着他的身体。孩子和动物一样,很容易捕捉到他人对自己的态度。不管她做了什么,这个人一句斥责的话都没说过,连加重声音都没有。她想自己是有生以来头一回靠在谁的怀里哭泣,可她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认真体会这份温暖。

    她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半晌过后,泪眼婆娑地抬起头。

    “对不起,”泪珠还是一颗颗掉下来,她张开双唇,“很疼吗?”

    刚才她替他包扎伤口,没有这样问他。所以承太郎意识到了,他从简单的字句中抓住了那根要飞向正中的箭矢。

    “不疼。”他说:“你才是。”

    “我?我不疼。”她摇了摇头。

    承太郎拉住她的手:“我是说,你一定很难过。”

    孩子不了解自己的感情,不被言语点破就不明白,大人却能看得清楚。承太郎恍然间发现这点,知道他应当说出来。她又要有什么哭的原因呢,悲伤所以哭泣,所有人都一样。

    泪珠再次滚落,琳达感到自己无法呼吸。原来她是难过的。她以为自己放弃了活下去,却留下了这么重的痕迹。原来她是想活下去的。她从没想过要沉入海里,也没想过被河水卷走,更不要独自一人行走在漫无止境的道路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想和其他孩子们一起玩,她也想在寒冷时有人给她披上一件衣服,于狂风暴雨中拥有自己的伞。

    可是,她一无所有。世界这么大,她却是孤零零的,只有她一个人。

    “为什么……”琳达呼出一口气,说话断断续续:“……为什么……会活着……我……为什么……”

    这不是孩子会问出的问题,承太郎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切来临时,他自然要面对,过去只能追忆,未来还待他前进,关于活着的意义,又为什么要去思考。

    “我不知道。”他坦诚地说。

    从年长者的口中说出不确定的答案,令琳达愈发不解。

    “但是,琳达,”承太郎的手落在她的脑袋上,声音轻柔,“能遇见你,我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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