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媞妮说：“我没想过要去死，在竞技场上都没想过，但是现在……”

    “你不能这么做。”艾莲娜按住她的肩膀：“我会想个办法，我和乔纳森会帮你。但是你必须清楚，你到底想怎么办。”

    “我和他之间？”媞妮甚至无法叫出迪奥的名字，她垂下眼睛：“在我身体里的生命没有错，我也的确……尽管他当我是，我也的确爱过他。哪怕，只有短暂的时刻。”

    又或许，她现在还是爱着他的。

    艾莲娜带着痛心的神情说道：“媞妮，你要振作。既然决定留下来，我会帮你的。现在来和我一起准备婚礼吧。”

    在乔纳森的请求下，乔斯达先生将媞妮派去了位于郊区的艾莲娜家。没有城中密布的人群，没有就连在乔斯达家也要靠熏香驱散的气味，负责管理土地的班鲁多将媞妮热烈地欢迎。

    媞妮又见了一次医生。

    “你还有时间。”医生说：“但你要知道，拖的时间越久，你死亡的可能就越大。”

    媞妮不知迪奥是否清楚，流掉孩子的危险性更高。大多时候，是通过药物，但若超过一定时候，便要借助工具。在不清洁的地方，女人们一个又一个因为无法生下孩子而死去。

    医生将一包药交给媞妮：“你先喝着吧，做出决定后再来找我。”

    媞妮拿着药包，点了点头。

    “另外，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告诉班鲁多家的人。”医生说：“乔斯达家的养子让家中的释奴怀孕，传出去了会有损名誉。”

    媞妮的心脏好似被握住，如鲠在喉：“是迪奥让你告诉我的？”

    医生未置可否，只垂下眼睛，又说：“若你真的很想要这个孩子，便要为他寻一个父亲。有看中的人选，也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安排好。离开乔斯达家，去到罗马以外的地方，这就是迪奥少爷能做的全部的。”

    出征前夕，迪奥与乔纳森都已回到乔斯达家。婚礼在即，乔纳森隔两天都会跑到班鲁多家来，可见出行是自由的。迪奥肯定知道她在这里，却不曾来一次。如今还通过医生的口中说出这些，过去的日子好似根本是幻影。

    “我要见他一次。”媞妮说：“请你转告他。在他出征前。”

    “……我不认为他会来。”医生说。

    “他觉得我一定会守口如瓶？”媞妮问。

    这近乎是威胁了。医生又看了她一眼，知道他必须转达，于是不再说话，离开了班鲁多家。

    21

    郊外的天空比在城中离人更近，班鲁多家饲养的动物们成群，白日离开，夜晚归来，过着符合自然规律的生活。在城市中不会察觉到，在城外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更加清晰了。

    媞妮作为乔斯达家派来跟随在艾莲娜的侍女，负责照料艾莲娜的起居，但艾莲娜很习惯一个人行动。班鲁多家也有释奴，艾莲娜将他们当成朋友般看待，这样的态度媞妮在迪奥身上从未见到过。

    纵使礼貌以待，迪奥却从不认为自己和奴隶应当站在同一个地方。

    在那些最亲密的时候，他对媞妮吐露真心：他想摆脱他的过去，成为一个真正的贵族，他也想将乔斯达的一切掌握在手里，他的野心是没有尽头的。

    “可是你和我在一起。”那时媞妮说。

    “你是特别的。”迪奥贴近她的耳廓，又放低了声音：“但如果你背叛我，我说不定也会把你当成敌人。所以媞妮，不要这么做。”

    敞亮的房间，媞妮正在做编织的活计。她并不擅长精细的手工活，艾莲娜比她好上一些，但两人比起坐在家中，更愿意去到田野上。

    在班鲁多家的几日，媞妮看到了这个世界新的一面，撇去地位与财富，星空永远都高悬在上方，不会被尘世影响。

    脚步声靠近时，媞妮正在拆掉编错了线。

    “你知道吗，”在她身后响起的声音说，“你更适合做一个战士。”

    媞妮的手落在膝盖上，回头看去，迪奥已搂住她的肩膀，俯身朝她贴近。

    就像还留有温存，他用赤色的眼眸望着她：“我要走了。就在明天。”

    后天就是艾莲娜和乔纳森的婚礼，在出征前结婚并不少见。若是死在战场上，家眷会得到抚恤，不少穷苦的人都会选择这么做，而乔纳森会和艾莲娜举办婚礼，是后者的坚持。她希望能够和他在一起，仅此而已。

    “等你回来后，这个孩子就会出生了。”媞妮说。

    “是么，你还是要将他生下来。”迪奥面不改色：“我会安排你去海外，我认为卡普里岛就很好。”

    媞妮摇头：“我会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

    “我和艾莲娜说了。”她静静地看着迪奥，克制着一切热切的感情：“我会作为她的侍女留在班鲁多家，这个孩子——”

    “不行！”迪奥提高了声音，眉头蹙起：“我让医生告诉过你，不要和别人说。乔纳森知道的并不清楚，你竟然还告诉他的未婚妻！”

    “迪奥，你为什么生气？”媞妮站起身，伸手触碰他的面庞。

    迪奥要后退，手握成拳头：“你什么意思？”

    “你气的是你的名誉会受到损害，”媞妮摇了下头，“你没有为我考虑过。既然你不想要这个孩子，我让他成为班鲁多家的一员又有什么问题。这里需要人手，一直都需要。”

    “那你也应该知道，他会成为要挟我的存在！”迪奥按住媞妮的肩膀：“乔纳森和我从以前就一直互相看不顺眼，他会用这个孩子要挟我。你要生下孩子就绝不能留在罗马，要留下来，你必须放弃他。媞妮，我将你从竞技场带回来，是想让你留在我身边，我们之前不是很好？你本来可以选择流掉他，这次就能和我一起走了。”

    媞妮感到她已经无法理解迪奥的话了，就像迪奥并没认真倾听她一样。

    “我留在这里，和你在一起，然后看着你娶妻生子，我永远都是你的奴隶。”媞妮笑着说：“你是打算这么做的，是吗？”

    “你是释奴，不是奴隶。”

    “我不会再成为自由人。”媞妮后退，打掉了迪奥的手：“要说的事，我已经说过了。你走吧。”

    她转过身去，迪奥却并未离开。

    “媞妮，”他说，“你的家人还在乔斯达家。”

    “所以？”

    “我为了你才留下她们，现在你选择乔纳森的那一边，你应该能想到你的母亲和妹妹会落到怎样的下场。”

    他的声音依旧动听，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却森冷至极。媞妮的心完全坠入冰窖。无法用言语形容，妈妈说的都是真的，所有的幻想都被打碎。

    媞妮双手交握，轻吸了口气，走回迪奥身边，拉住他的手。

    迪奥不知她要做什么，他有一瞬以为她会回心转意，那么他将把她带走，但媞妮握住他的手，让他将手放到了她的脖颈上。

    “我不会按照你的要求做，”媞妮说，“所以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她说话时的所有震动，都传至他的掌心，她温热的皮肤，樱色的嘴唇，还有她朦胧的双眸。他记忆里的媞妮不修边幅，几乎像是个假小子，如今她已改头换面，一举一动都不同从前，身体的变化自然最大，他也是唯一清楚的。

    但她露出这般表情，还是第一次。

    黑暗的手自眼前人的心中伸出，攥住了迪奥。他的手不自觉地加大了力度，宛若陷入幻境，一半出于怒意，一半出于征服，他看着生命的逐渐消逝。

    他杀过一些东西，但只限于动物。从前是无人照料的，后来是在林中猎到的。

    倒在地上的母狼鲜血淋漓，皮毛温暖，不远处的鹿挣扎着四肢，眼中与脖子里都汩汩落下东西来，可以说迪奥几乎享受着这个时刻。

    直到有人走进门来，迪奥才恍然松开了手。

    鸟儿般倒在地上的人发出咳嗽声，乔纳森再一次拽住他的领子。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总是喜欢用怒气冲冲的表情看着他。

    “迪奥，你在做什么！”

    听啊，他又叫出了一样的话。

    “她让我杀了他。”迪奥的笑容噙在嘴角边，近乎冷漠：“是吧，媞妮。”

    媞妮无法回答她，艾莲娜蹲下身抚过媞妮的背部，同样仰起脑袋瞪着迪奥。

    她和乔纳森还真是一模一样，迪奥心想，他永远是被讨厌的那个。而媞妮如今也要加入他们的行列了，她本是他的同伴。

    “所以你今天叫我来是准备宣战？”迪奥盯着跪倒在地的女人：“媞妮，我最后问你一次，你不打算接受我的建议？你要明白，这会是你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好不容易回复声音的女人，发出了一声笑。她望向迪奥，正如她站在竞技场中，看着台上的贵族们。

    迪奥知道了答案。

    22

    隔日，媞妮的母亲和妹妹们被送离了罗马，不知去向。

    同一日，媞妮流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