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生都要写自由研究报告，观察一株植物的生长，记录一次生命的诞生，追逐神秘的存在，东方仗助最终选定的，是海浪的波纹形状调查。

    “好复杂样子，”他抱着手臂，“能行吗？”

    “那你要研究品牌故事？”

    “不要，一共六十天，六十个牌子，我手都会写酸掉啦。”

    “还是研究海浪吧。凑不到六十种，老师也会很感动。”

    “为什么？”

    “杜王町的特征之一就是大海，这说明你是个热爱家乡的小孩。”

    “不算是学习委员，还有这种技巧啊……但是不要叫我小孩。”

    “多谢夸奖。”

    “我不是在——嘛，也算是GREAT吧。”

    逃避有很多种方式，有时连当事人自身都无法意识到，自己正在逃跑。

    宁宁选择的，是把自己的时间投入到其他人的事里去。

    不到半年，她就要升学了，正是应该认真学习的时候，在家面对着书，却怎么都学不下去，字在她眼前晃动，成了一种密码。装模做样带到海边来，人声喧闹，更是看不进去了，最多和游客们锻炼英语口语。她被夸奖后，仗助总会冒出来，要游客们给消费。

    宁宁能理解良平大叔在担心什么。这个年纪的男孩，一不小心就会学坏的样子，看仗助拿到小费后的兴高采烈，会让人担心他有朝一日因为一点小钱就会走入歧途。

    “就，给你一半好了。”可他又这么说，递出一半的钱，没有不舍：“这是因为你才得到的，不过你肯定不会开口，不说就没有，是我说了，所以也有我一半的功劳。”

    “不用，你都拿走就好。”

    “什么啊，不用客气啦。我们是伙伴嘛。”

    “真的不用。”

    “真的假的？”仗助问道，又感叹：“不愧是住在别墅区的大小姐。我说，你真的真的真的不要？”

    “嗯。”

    “好吧，是你自己不要的。”

    然后宁宁会收到仗助时不时递来的食物，都是他用那些小费中的部分买的，虽然便宜，到底也是他的心意吧。

    虽说宁宁不是每天都会被炒面店老板拜托帮忙，她和仗助本不用时时刻刻呆在一起，但意识到的时候，两人就在并肩走着了。在早晨，在午后，在黄昏，八月的每一天都是如此。

    仗助和大孩子们吵嘴时，宁宁也在场。

    大孩子找上他麻烦的最大理由，是仗助成天披着那阵流行于原宿的GOODENOUGH和UNDERCOVER的外套，巨大的GDEH和U的字母在阳光下十分显眼，加之他成天在海滩上打转，惹得别墅区的小孩不乐意，觉得地盘被他人侵占。

    仗助不擅长画画，说了好几遍海浪难画，边说边看宁宁，她只能出手帮忙：“被老师发现了怎么办？”

    “老师不会看。而且前辈你聪明到不会让老师发现的，对吧？”

    他真是很会吹捧人。

    宁宁于是在店里画起了波浪，其实是她自己想观察，提出来的主题，因而多画了几张。停笔时不见仗助身影，心想他肯定又贪玩去哪儿了。

    快到开店的时候，店主说仗助会回来，宁宁还是去找了一圈，然后在一片岩石地滩里看到了他人。

    找麻烦的孩子们是刚升上初中的年纪，有一个比宁宁还高，而且他们人多，见到宁宁来也不害怕。

    架已经打起来了，仗助的脸被拳头擦过，一处显得红红的。

    “你们在做什么？”宁宁走过去，说：“仗助，走吧。”

    “不许走！”

    “他的祖父是巡警，”宁宁看着这群男生，“就在这边，你要找麻烦的话，我现在就叫他过来。”

    “我才不害怕！”个头最高的男生说：“我的爸爸可是议员。绫小路，你不知道吗？”

    根本是不认识的人，突然被叫出名字，宁宁吓了一跳。但别墅区小孩就那么多，没说过话，听到“议员”一词，也对他住哪片大致有印象。

    “有点印象，可是又怎样。”宁宁说：“你们这么多人对付他一个，幼稚到连小学生都不如，真不像样啊。”

    “什么！绫小路你是别墅区的，怎么帮他这种平民说话！你也要做我们的敌人吗！”

    “我不管什么区。我认识他，你还有你们又是谁？”

    其实里面也有打过照面的小孩，但他们没和她打招呼，她也只有装作不认识。

    不管小孩大人，被贬低时都会不爽，宁宁的话激怒了对方。男生热血上头，目标转向她，径自朝她挥了拳头来。

    宁宁闪身，完全是歪打正着躲开了，伴随着扑上石头的海浪，男生反而踢到她的鞋尖，和人偶一样倒了下去。

    抬起脑袋时，他额上流下了一抹血，触目惊心到其他人都害怕起来，其中一个叫着逃走了，一下所有人都做鸟兽散。

    男生抹过脸上，看着手掌里的血，吓得呆住了，又要站起来，结果腿疼到他摔倒在地。

    他立刻看向宁宁，两眼冒火，大声吼道：“我要告诉我爸爸！你妈就是应该抛掉你离开这座破镇子！”

    宁宁猛地颤了一下，心脏和身体一同。她是站着的，阳光就在脑袋顶上摇晃，她却好似跌进了冬天的海里，冷到无法呼吸。

    搜查没有停下，回去时会遇到进出家中的人们，他们不曾同她说过什么话，可宁宁全都知道。

    她逃避了近一个月的事实，就这般从一个陌生男孩的嘴里说出来，让她再也没有地方可以躲藏。

    男孩吼着说“我骨折啦”，一旁东方仗助挠了挠耳朵，视线从宁宁泪眼婆娑的脸上移到男生身上，叫道：“大哥哥，你好吵啊。”

    “好痛啊好痛啊！”

    “而且一点都不会说话，”东方仗助叹了口气，“可以请你闭嘴吗？”

    说着“请”字，他蹲下身，一拳砸在了男生的腿上，在对方大叫时，他又给了男生的脸一下。

    男生没能躲开，整个人跳了起来。他“咦”了一声，没去弄清脚忽然不疼的原因，总之拔腿就跑。

    周围安静了下来，东方仗助摆着手，看着男生远去的身影：“噢，骨折也治好了。终于安静了。那个，我说，我们回去吧，你能不能……不要哭啊，我不知道怎么办……”

    在这之前，他只见到过妈妈流泪。提到“乔瑟夫·乔斯达”这个名字时，会突如其来发脾气的母亲一言不发，从她眼中滚落泪珠，让仗助很是心慌。

    宁宁没能动作。她睁大了眼睛，望着浮现在空中又转瞬消失了的身影，满脸都是疑惑，是她看错了吗——

    “……你，能看到？”回过头的仗助长大了嘴巴，随即表现得比她还惊讶的样子，然后高兴得要跳起来：“你能看到吗！”

    从他身后冒出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宁宁要将脑袋抬得很高，才能看到它的脸。

    为此，她的眼泪都停下了。

    “啊！除了我以外还有人能看到！真的真的真的真的是真的！”东方仗助上前拉住宁宁的双手，要跳起不成节奏的踢踏舞。

    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宁宁猜想是祖母帮着处理了。她略去了仗助的能力，将事情经过告诉了祖母。

    具体情况宁宁不大清楚，但她始终记得这天，男孩的笑声在天空中回荡，要飞到比海鸥还要高的地方，让整片大海都能听见。

    她也记得男孩的笑脸，那完全映入她眼帘的，无比灿烂，无比纯真的笑。就像是，一只得到了整个世界的小狗。

    全然处于伤感的世界，似乎也有奇迹。

    完全属于一人的世界，原来也有例外。

    在这一天，绫小路宁宁和东方仗助之间，拥有了特殊的联系，可能是因共享了一个秘密，可能，是因看到了彼此都未曾被他人见过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