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铅笔在语音停顿间隙游走，测试纸被磨得沙响。
“section two，you will……”
英音仍在继续，她笔尖停顿下来。
时茴精准捕捉到英文听力之外，低沉的雷鸣。
她搁下笔，扭头朝窗外看去。
天边一半明亮一半阴沉，乌云中间露出一道又一道光缝。
雨丝飘到她脸上，她第一反应不是关窗，而是看一眼半小时之前发出去的消息。
陈决，你有没有带伞？
没得到回复，她起身过去关窗。
这么一会儿功夫，雨势忽然迅猛，窗玻璃被砸得哐响。
楼下尽是头顶课本匆忙跑动的身影，没人预料到天气的无常。
而时茴眸中没有半点波澜。
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时茴并不意外。
关好窗，她冲泡一杯姜茶，置于手边放凉，而后调大耳机音量继续。
雷声愈发大了，几乎要将耳朵里所有英文句子都捣碎。
时茴手里的笔却依旧流畅。
直到听力抵达尾声，有人夺门而入，以她一贯咋呼的风格，将尖锐的女声插入时茴耳朵。
“这天气，真要命！我被子还晾在外面！”
“欸？哇——”
时茴没有回应她，视线仍在扫试题。
咋呼的声音愈发靠近，“哎呀，茴宝你在呀，我说谁拯救了全宿舍的被子！”
宝丫是全班唯一一个名字带“宝”的，但她偏偏爱叫别人“宝”，让别人叫她“丫丫”。
时茴取下耳机，扭头看过来，搁下的铅笔旁边是答完的最后一题。
“看我，可怜兮兮的，”宝丫浑身都湿透了，嘴撅得很高，“这就是出去浪的代价……都是水~”
她侧着脑袋拧头发，水滴滴答答流下来。
时茴抽下两张纸巾，摁在宝丫胸前，“你先去洗澡吧，别感冒了。过会儿她们也要回来了，省得你们抢浴室。”
“好呀。”宝丫听话地去准备换洗衣物。
一边收拾一边唱着，“茴宝好呀，茴宝是最贴心的宝，601没了茴宝，可要怎么活~”
“丫丫，”时茴打断她，“学生会今天有外勤活动吗？”
“……外勤？没有吧。怎么了？担心你家陈决还在外面？”宝丫负责地去翻学生会的聊天记录，很快转发两张图给时茴，“陈哥应该是拉赞助去了，校园戏剧节的赞助。”
乌大是难得理学与艺术并重的大学，“乌大戏剧节”的名气能辐射到乌市附近几个小镇。
但是乌大更为外人所知的王牌专业，却是数院的“应用统计学”和“应用数学”。
戏剧艺术学院面上忍气吞声，却以“背刺数院”为全院公认的“政治正确”。
“乌大戏剧节”是他们趾高气昂的机会。
一旦戏剧节来临，数院总是被戏院嘲笑“除了做题什么也不会”。
直到前两年，时茴作为应用统计学专业GPA第一，大一就夺得“戏剧节最佳剧本”的桂冠。
第二年，她蝉联“最佳剧本”。
她大二时写的剧本，至今还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
但是今年，她因为参加暑期实习没有准备戏剧节。
宝丫进了浴室还忍不住说道：“唉，今年咱们数院没有你的剧本，估计只能演莎士比亚了，就咱们学院那些人的演技……陈哥多拉点赞助显得不那么寒酸。”
时茴没有回应宝丫的话，再次点亮手机，陈决依旧没有回复。
她一口闷掉桌上那杯姜茶，又泡上一杯热乎的，打开听力，调整倍速。
跟随英文句子浸入花洒的水声之中。
耳朵里的语速越来越快，却丝毫不影响她对语义的辨识程度。
直到宿舍门被再次推开。
两个室友手上拎着雨伞，身上依然遍布水痕。
比起淋雨，她们似乎有更感兴趣的话题。
“那人真是周教授老婆吗？”
“我听到导员叫她周太太。”
“那不是当场捉奸……这也太社死了吧？比小茴的剧本还带劲。”
时茴给她们递来毛巾，又端来姜茶，“丫丫在里面洗澡，你们先喝点暖胃的，我把空调打开。”
两人都披上毛巾，小八手捂姜茶，喝下两口之后，唱起“茴宝之歌”——“茴宝好呀，茴宝是最贴心的宝，601没了茴宝，可要怎么活~”
书晴没有小八那么湿，她从背包里取出学科笔记和参考书放在时茴桌上，“小茴，你的笔记和要借的书我放这了。”
她一眼注意到桌上的试题纸，“你参加实习、申请保研，还准备雅思？这是就业、科研、出国三手抓？”
小八惬意地端着姜茶过来，递到书晴嘴边，给她灌下两口，“两位学霸能不能别在寝室有我的时候卷，我的脑子会对你们聊天的内容自动屏蔽，现在满耳朵都是哔——”她晃晃脑袋，“吵得我头嗡嗡响。”
时茴笑了一声，揉揉二人肩膀，把她们用过的湿毛巾丢进洗衣机，揽过书晴，压低声音。
小八耸耸肩，自觉退避三舍。
时茴对书晴解释，“我实习表现比较普通，就业竞争压力又大。
“保研名额前两年都偏心数院，今年戏院闹得厉害，学校应该会缩减我们的名额。
“所以我想尝试申一下国外的学校。”
书晴瞪大了眼，“名额紧张也不可能轮不到你吧……”
她同样在保研资格竞争之列，GPA不如时茴高，但科研经历比时茴丰富。
小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上床，这时突然坐起来，“小茴啊，周教授的事会不会影响你保研啊？”
时茴从容看过去，“什么事？”
小八：“下午有个女人闹到学院里，说周教授跟女生交往过密。校长都来了，据说当场停职调查。书晴在场。”
书晴接过小八的话，“对。我当时在教室自习，那个女人气势汹汹冲进来找女同学，把大家吓坏了。
“她声称周教授出轨，摊牌以后好几天都不回家，她过来讨说法。
“后来校长跟周教授都来了，那个女人直接在教室把出轨证据投屏，聊天记录、照片这些，在场的学生都看见了，校长当场就给周教授停职调查了。”
这话从小八嘴里说出来不可信，她常常带来半真半假的八卦。
但书晴一向不爱凑热闹，她的话可信度很高。
小八在话尾鼓掌，“我愿称之为——‘发疯女人最好命’。”
“那个女人其实不疯，她的行为很有逻辑。
“她让大家恐慌，一个是要吸引学校高层注意，还有一个是要扩大事情在学生中的影响力。
“不管学校做什么处置，现在学生都知道周教授的事情了，大家肯定会有所防范。”
时茴听着书晴的分析，若有所思。
小八扒在床沿上，恨不得把脑袋探到她们这边来，“小茴，你不是他的课代表吗？那个姓周的没有对你做出什么混账事来吧？”
“没有。我们就是工作交流。”时茴刚想再跟书晴了解一些细节，桌上手机震动起来，她挂着耳机，离开宿舍去接。
门后响起浪花一样层层叠叠的羡慕：
“啊啊啊，肯定是陈决！立刻就过来关心小茴了。”
“唉，甜甜的恋爱什么时候轮到我？”
“这就是完美人生吧！”
电梯门前，时茴抬起手机，屏幕上来电显示还在亮着，看到“周自生”几个字她掐灭了屏幕。
立刻就有语音消息弹出来，她点了转文字。
“时茴你别给我装蒜，我知道你现在有空。”
微信转换出来的文字后面紧跟着一个愤怒的表情。
进电梯之前，她回到“请稍等五分钟”。
下楼之后，她来到宿舍楼对面食堂，找到没人的角落才拨回去。
接起来就是对面气急败坏的声音，往日温文尔雅的声线被愤怒撕碎。
“那些照片都是你发给时瑛的吧？她来学校闹事肯定也是你的主意。”
时茴的脸晴转阴，如同今天猝不及防的天气，阴暗得随时都会爆发雷鸣。
“姑姑只是爱错了人，她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
她声音也不如面对室友那般和风细雨，音色冷了几度。
“你真以为，光凭几张假照片学校就会给我定罪？”
那些照片不可能是假的。要证据，她还有更多。
时茴点进手机相册，将一段连续的照片选中，从云端删除。
然后又选中两段音频、两段视频，用邮箱转发出去。
视频文件很大，屏幕顶端停留着文件上传的进度条，增长十分缓慢。
她有足够的耐心。
“姑父，如果你想讨论你被学校停职调查的事情，我知道的消息并不比你多，找校长会比找我更直接一些。”
“这些照片拍摄的时机，你都在场，却只有你没入镜，你还想狡辩？”
“我一向不爱拍照，也不上镜。”时茴说着，悄悄打开电话录音。
“够了！你现在去校长那里承认照片是你伪造的，你的保研申请还有效。如果我真的被学校辞退，我经手的学生都不会再被其他学校考虑！”
“对不起。周教授，我真的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周自生笑了几声，“我只不过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时茴已经打算掐断电话，可他下一句话让她动作停滞。
他说，“你以为你的男人就有多干净吗？
“陈决年年稳拿团委老师和学生干部全体支持票，你以为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跟那些老师、学生干部之间就是清清白白的吗？”
时茴收敛眼眸，声色清冷而笃定，“我相信他是清白的。”
她平静掐断电话，低低骂了一句“疯狗”。
饱含怒意的抬眸，却撞上一道极其清冷的视线。她顿时心慌。
尽管他屈指一推镜架，镜片后眼瞳的焦点就下挪到他面前的笔电屏幕上。
那道镜片上的折光仿佛仍在拷问时茴的心。
她认得他。
江寻，应用数学专业GPA第一，保研资格竞争上她最大的敌人，陈决的发小。
她换上温和的脸想跟他打招呼，但他端着笔电离开了。
时茴有一瞬间如芒在背，但很快，她镇定下来，即使他听见了，这并不是坏事。
手机提示音响起。
屏幕上同时显示“文件上传成功”以及来自陈决的几个未接电话。
她一边回拨陈决的电话，一边打开邮件内容，播放视频检查上传效果。
随着听筒里的阵阵连线提示音，屏幕上出现一条酒店的悠长走廊。
一扇房门打开又关上，拐角处迎面走来一对男女，男的含笑把一个正在推诿的女孩哄进房里。
“喂。”
耳边响起陈决低沉的嗓音，时茴暂停视频。
“小茴，你现在在哪？”
时茴仿佛没听到陈决的问题，目光锁在暂停的视频画面上。
她放大视频某个角落。
走廊尽头的房间，一扇房门打开，一个男的牵着一个女的走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这一帧画面。
女的，看不清楚，男的，身形和衣着……都极像陈决。
她默默记下画面帧上的时间标记。
对电话另一头的人说，“我在第一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