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宏元十七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常都要晚。

    随着京帝各台苑的绿意渐起,终于催促着,这个漫长的严冬远去。

    太极宫里那位久为沉疴所苦的女帝陛下,龙体也有所好转,终于出现在了早朝大典上。

    议完几件国政,女帝面上起了倦色,刚要准备示意退朝。

    一个身着绯色朝服的官员持着笏板出列,扑通一声跪下,“陛下,臣有事奏禀!”

    女帝眉峰微蹙,打眼睨过去,认出了那是御史中丞崔铮。

    御史台要奏禀,不必问,自是要参奏朝中官员。

    “崔卿要参何人?”女帝直接问。

    “臣要参的,是锦衣卫指挥使,”他声若洪钟,遍传殿内,“聂如靖。”

    朝上的官员们纷纷露出震惊之色,不敢出声议论,只是面面相觑。

    谁不知道,聂如靖身负圣眷,御史台竟然敢参这一位?

    崔铮背脊挺直,抽出一封奏疏,双手捧在额前,“这是臣的奏折,请陛下御览。”

    按朝廷规矩,京中各衙署的题本应送通政司,再经司礼监,最后才能呈至御前。

    崔铮这样贸然上奏,显然是为了避开司礼监。

    女帝似乎不愿计较,破例对身边的内宦道,“呈上来,朕瞧瞧。”

    那奏本展开有十来页,历数了聂如靖的罪状,大大小小有数十条之多。

    女帝看了约有半盏茶的功夫,也没能看到底。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将那题本扔到身前的明黄御案上,神情叫人捉摸不透。

    “陛下,聂如靖在内奴隶公卿,在外草芥司属,如今上塞言路,下积人怨,此人若不除,朝堂不宁,社稷难安。”崔铮以头磕地,“臣请陛下降旨,将此人明法正典,以告天下!”

    聂如靖恶名满天下,可敢写奏本参奏的人,寥寥无几。

    “有此一人,便叫天下难安,崔卿究竟是夸此人有通天彻地之能,”女帝咳了两声,缓缓道,“还是责朕,是个糊涂透顶的昏君?”

    最后这一句,语调低沉,却惊得满殿大臣纷纷屈膝俯首,乌压压跪了一片。

    “臣不敢,臣所奏绝无片字虚言,”崔铮握紧笏板,“丹心一片,天地可鉴!”

    “好个天地可鉴,”女帝一声冷笑,“来人。”

    金台御幄旁的仪銮卫上前听旨。

    “给朕传杖。”

    廷杖之所以让朝臣惧怕,不仅是因为受刑者非死即伤,更因其过程最是屈辱,令人尊严堕地。

    有人刚想出列求情,就听得女帝冰冷的声音,“崔大人如此忠肝义胆,既有天地为鉴,上苍自会庇佑他无虞,还会怕这顿板子?”

    女帝的目光扫过众人,“诸卿若是也想效仿崔大人,朕也不吝让他一同受刑。”

    此言一出,无人敢再应声。

    下一瞬,两侧的禁卫校官已上前,挟着崔铮双肩,将人拖了下去。

    殿上左右檐柱间的文武官员,皆是噤若寒蝉。

    “聂如靖。”女帝唤道。

    早朝时,锦衣卫的指挥使都会站在殿外听宣。

    聂如靖闻声跨过门槛入了殿内,跪在丹墀之下。

    “臣在。”

    那一身大红缀补子朝服如丹砂般鲜艳,此刻在群臣眼中却如同染尽血色般,触目惊心。

    女帝淡淡吩咐,“就由你去监刑吧。”

    --

    行完刑,崔铮被送回了崔府。

    下身都被打烂了,一片血肉模糊,被请来的几个大夫,见了都只是摇头。

    崔家人也明白,人怕是活不了了。

    偏他吊着最后一口气,在家里痛不欲生的捱了足足两日,到了第三天才彻底咽气。

    消息传出去,自然引得京中百姓唏嘘,不由纷纷痛骂起了聂如靖为非作歹残害忠良。

    崔铮的丧事,由崔铮的长兄崔钦一手操办,可因为是皇帝下旨行杖的,也不敢大办。

    平日里常来崔府走动的大臣们,如今也不敢来登门拜祭,只有崔家本家那几房老少,和未出五服的旁支们,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哭祭。

    到了深夜,小厮来报,说有人前来祭拜。

    如此时辰,还会谁会来?

    “将客人请来。”崔钦吩咐。

    不一会儿,小厮便领着人来了。

    庭中烛台光芒幽微,瞧不清来人面目。

    只见萧瑟夜风中,那人劲瘦硬挺,腰板直如青松,英气逼人。

    一双皂靴一步步踏上石阶,停在门前。

    檐下悬着一排风灯,明晃晃的烛光照出一袭缇色圆领官服,浓稠似烈焰一般,令人移不开眼。

    官服胸前的补子上,一只麒麟在云雾中盘踞,齿牙狰狞,桀骜凶悍。

    腰上一抹玉带,勒出挺直腰身,玉带下,悬着一面浅白象牙所制的腰牌,牙牌上纂着一行字。

    锦衣卫指挥使聂如靖。

    “姓聂的,”崔钦目眦欲裂,“你竟然还敢前来!”

    聂如靖一双眼睛目光如电,扫过堂上众人,“诸位节哀,在下漏夜相扰,是来为崔公送行的。”

    “送行?”崔钦怒道,“聂如靖,人是因你没的,也是由你监刑,你故意让他们吊着他最后一口气,好叫他受尽折磨,不得解脱,是不是?”

    崔钦官阶不到五品,不能入早朝,无法为弟弟求情,弟弟受刑时,听闻并没有当场丧命,崔钦本还松了口气。

    可等人被送回家来,崔钦才明白过来,这样吊着他一口气,才更是生不如死。

    聂如靖之狠毒,可见一斑。

    “崔大人,您这话可着实是冤枉了在下,”聂如靖也不顾在场人愤恨的目光,径直走到一侧的官帽椅上坐下,“在下本也是想保住崔御史的性命,他请陛下将我正法,我却还想着救他一命,这难道不是以德报怨?不过是没料想御史大人的身子骨竟这样弱,都已经让他们手下留情了,却还是没受得住。”

    “是,如今你聂大人只手遮天,我崔家势不如人,奈何不得,”崔钦指着她,气得胡须都跟着身子一抖一抖,“可人在做,天在看,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聂如靖噙着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不错,人在做,天在看,只是这话……崔大人是不是该提醒提醒自己?”

    崔钦面色一变,宽大的袖袍里,双手骤然攥紧。

    “如今大家都以为,崔御史之死是因为在下,”聂如靖站起身来,看着众人,“今日在逝者灵前,聂某不妨对诸位实话相告,早在今日之前,我北镇抚司的人,就已查出崔御史所犯的罪证,崔御史今日虽身死,外头都传他受我这奸臣所害,反倒保全了他一世英名。”

    “什么罪证,你少血口喷人!”崔钦的长子崔瀚上前怒道,“我叔父一生正直,你们定然是想无中生有,栽赃嫁祸!”

    “崔大公子,崔御史所犯何罪,令尊大人怕是比在下更清楚些,在下觉得,”聂如靖微微一笑,语带讥讽,“你不妨问问他?”

    崔瀚忍不住看向父亲。

    崔钦此刻却眉目低垂,不作回应。

    只是那铁青的脸色和额上的薄汗,即使在晃动的烛光里,也很是分明。

    “说起来,崔家这手足之情实在令人动容,”聂如靖闲庭信步一般,走到崔钦身前,“只可惜,身为御史,明知兄长亏空国饷,不仅知情不报,更是为其毁灭证据,这是渎职枉法的重罪,不过是陛下天恩浩荡,不再追究而已。”

    户部里任职,是个肥差,即便他官阶不高,也有的是法子中饱私囊。

    “胡说八道!”崔瀚辩驳道,“我父亲与叔父的官声素来不差,我叔父更是受百官赞誉,岂是你空口白牙就能污蔑的。”

    “讪君卖直换来的赞誉么,”聂如靖讥诮道,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走到崔钦身前,“逝者已矣,可活人的罪责还在,崔大人,只能请你随在下走一趟了。”

    崔钦踉跄向后两步,眼中交织着惧怕和绝望,若不是被身后的侄儿们扶住,险些就要跌坐在地。

    锦衣卫下辖的北镇抚司,专司刑讯缉拿,尤其那座诏狱,令人闻风丧胆,进去的人就没有谁能洗清罪名出来的。

    一时间,灵堂上的众人也都慌了神。

    堂上的崔氏子弟,有的面如死灰,有的簌簌发抖,一旁的女眷们已啜泣了起来。

    聂如靖独身而立,身后是无边浓夜,瘦削的身形也显得有些寥落。

    “聂如靖!”一道声音乍然响起,崔钦身后不远处一个男子怒目圆睁,额上青筋暴起,捏着一双拳头冲了上去,“我跟你拼了!”

    这男子正是已故的崔铮之子,刚经历了丧父,又见伯父即将被带走,一时怒火滔天。

    他见聂如靖孤身一人,而灵堂上崔家子弟二十有余。

    如此悬殊,不如一搏。

    他这一下贲起实在突然,三两步就已冲到了聂如靖身前,堂上众人还没反应过来。

    聂如靖也有些预料未及,目光一缩,身形旋即一动,却不是后退,而是微微侧身,一抬腿,踹在了男子的腰间。

    那男子身量极高,比聂如靖高了大半个头,却被这一脚踢得斜飞出去。

    “嘭”地一声,他仿佛一只沙袋般,整个人正正巧巧摔落在远处的供桌上。

    “哐哐当当”,供桌上的祭品和香烛跌落满地,那人躺在地上,身子抽了一抽,“哇”地一口血吐了出来。

    堂上众人都惊得呆住了。

    聂如靖方才那一脚,既快捷又轻巧,那么大一个人,竟能被踹出去那么远,这一脚之力,实在让人惊惧。

    此时,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庭中冲进来一群身穿青绿锦绣服的武官,手按悬刀,气势慑人地奔上前,一个个周身都是肃杀之气。

    为首那人跨进厅堂,疾走之间携带着风声,面目狠厉。

    此人是平日常跟随聂如靖左右的千户姚文焕。

    “你他妈找死!”姚文焕“唰”地一下抽出腰刀来。

    聂如靖见他挺刀冲去,怕他血溅灵堂,沉声道,“住手。”

    姚文焕见了聂如靖的眼色,只能偃旗息鼓,却未收刀,而是以刀尖对着堂上众人。

    “指挥使大人你们也敢动,都想下去给棺材里那个死人陪葬,是不是?”

    堂上崔家人一个个被吓得呆若木鸡,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崔钦反应过来,立马跪下求饶,“聂大人恕罪,小侄昏了头,我跟各位走,别伤我家人。”

    聂如靖亲自扶他起身,“按说锦衣卫缉拿案犯,自有北司里的武官们出动,犯不上在下亲往,不过是因为崔御史的死,到底与在下有些干系,未免下面的人冲撞了亡者,在下才让他们都侯在府外,特意独身拜访,也算聊表心中愧意。”

    一旁的崔瀚想,这聂如靖今夜亲自赶来,分明是因为白日里被参了一道,想要挟私报复,嘴上却说的冠冕堂皇,这般阴险奸诈又虚伪至极,难怪臭名昭著。

    “崔大人既然愿意投案,我等也不便再打扰亡灵,那就走吧。”

    两个锦衣卫总旗听了聂如靖的话,走到崔钦身边,要押解他离去。

    “大人请慢。”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就在灵堂前跪着的人中,一个着素服的男子,忽然站起了身来。

    他身着麻衣,头戴孝冠,显然是五服内,正经的崔家子弟。

    看着约摸二十八九的年纪,面庞净白,身形颀长,站在满目缟素的灵堂之中,说不出的萧然清朗。

    这些年,崔家虽有些没落了,可崔氏子弟的容貌在京中一直出名。

    如此一看,果然如此。

    尤其这人着一身素服,衬得整个人好像崖间积雪,清冷孤洁。

    聂如靖定定看着他。

    “草民所知,锦衣卫缉拿前,需有经经六科给事中签批的驾帖,如此才能将人带回,”那人脸上是其余崔家人少有的镇定,“敢问大人,驾帖何在?”

    锦衣卫缉拿朝中大臣,的确是要有司礼监所出的驾帖,经刑科给事中签批后,方可拿人。

    以锦衣卫的地位,以她与司礼监的关系,在刑科那儿签批,自然也只是走个过场,便常有偷懒的,不等驾帖下来就出动了。

    锦衣卫恶名在外,少有人能站在锦衣卫指挥使面前,还这般镇定自若的。

    从前办案,别说聂如靖亲自出马,就是见了北镇抚司里的总旗、小旗,寻常人都吓得魂飞魄散。

    谁还有胆量,询问驾帖。

    看来崔家,也不全是废物。

    聂如靖微怔,目光锁在这人面上,仿佛是失了神。

    “大胆!”姚文焕又去捉刀,“知道你这是对着谁说话吗?”

    聂如靖却按住他手肘,缓缓侧头,对着崔钦道,“看来今晚,崔大人可以好好与家人作别了。”

    众人一惊,听这话,是眼下不拿人了?

    “大人?”姚文焕也一惊。

    聂如靖对着外头的锦衣卫武官们吩咐,“将崔家守住,不可放走一人,待明日驾帖一到,着即捉拿嫌犯归案。”

    十几人齐声答是。

    灵堂上众人都只呆呆看着那聂如靖,在锦衣缇骑的护卫下转身离开。

    此刻,仿佛连庭中的秋风,都因此人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冷肃萧索,如在崔家罩下一层寒霜。

    刚走崔家大门,姚文远便道,“大人,咱何必顾忌那小子,直接将人带回去就是,看谁敢说什么!”

    “等一等也无妨。”聂如靖抬头看了看夜色,“刑科衙署卯时开门,也就几个时辰了。”

    “近日六科几位官员调动,不巧刑科的那位给事中刚刚调离,新任的又还未到任,要等驾帖批下来,十天半月也有得耗了。”

    “这你不必操心,”聂如靖轻描淡写道,“明日卯正,我便着人送了来。”

    姚文焕也知道,有自家大人的金面,六部的人只会来做顺风的差事,一张驾帖不算难事。

    只是他们平日里威风惯了,走哪儿都是被人敬着供着,哪里会受这样一个在京中排不上号的平头小民的气。

    可他知道大人是说一不二的脾气,也不敢再说什么。

    聂如靖却又想到方才堂上那人,“如今驾帖未到,你让他们只守在外头,不要进去,更不要动手伤了崔家人。”

    方才堂上那一遭,见到有人敢冒犯指挥使,手底下那些人怕会拿崔家人来出气。

    “属下知道了。”

    “对了,”聂如靖微微偏头,“你去查查,方才问我要驾帖那人,到底什么底细。”

    “是!”

    --

    待聂如靖走出灵堂,崔钦跌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崔家众人见方才锦衣卫那千户动了怒,还以为这下自然要被他们打杀,却见那堂上那十余人,齐齐退到了外头去。

    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堂上不断响起了啜泣呜咽之声。

    崔钦回过神来,便将崔瀚及那几个颇为得力的侄子,叫了跟随自己去厢房,交代之后的事。

    灵堂的棺木前跪着的,就只余稀疏的几人。

    “六哥,”角落里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对身侧的兄长道,“你方才胆子可真大!那个聂如靖,看着真吓人!”

    崔沭若有所思的样子,目光一直停在庭中深邃的夜幕中。

    “要不是你,刚刚伯父就被他们带走了。”少年又道。

    “也不过是多拖几个时辰而已,”崔沭淡淡道,转头看着他,“小九,你腿疼不疼?”

    小九本想摇头,可低头看了看膝盖,又点了点头。

    他们是旁支,历来受本家的冷眼,规矩也立得大。

    “起来吧,现下没人还有心思管这个。”

    崔沭率先起了身,将那少年也一并拉了起来,又弯腰去替他揉了揉膝盖。

    “六哥你说,咱们真能将伯父救出来么?”

    “六哥哪里能知道,”崔沭摇了摇头,“只是,若真拿钱财就能打动聂如靖,那北镇抚司的诏狱里,不会至今都无人能脱罪出来了。”

    小九点了点头。

    “对了,六哥,”小九笑了笑,“你在西北待了这么多年,对京中好多事都不知道,你一定没想到吧?”

    他凑到崔沭的耳边,“你一定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聂如靖,竟是个女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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