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雾寺，平日里丝毫没有香火——
缘因此寺不曾对外开放，连定龙山的山民们，也未曾听闻过该寺的名号。
定龙山门上有一道障术，普通人由此进，入的是头、腹、尾峰。
只有西旖王族方可入真径，至脊峰。
银雾寺便在脊峰之巅，几百年来终日隐在山雾烟云之中，只有西旖王族能得见真容，供香进奉二三。
而此处布下了法术禁制，各类妖魔鬼怪自是无所遁形。
是以赤星乙一过山门，便从李成言的影中跌了出来。
李成言看也不看地快步往山顶而行：“此去山顶还有段距离，时辰快到了，赤兄还是跟上的好。”
赤星乙见李成言的态度，心下便明了——
此去想来便是鸿门宴，这李成言若不是有瓮中捉鳖的把握，也断不会突然如此冷淡。
他嗤笑一声，不对，这不是把自己比作鳖了？
赤星乙一脸无所谓地跟上了脚步。
入了李成言的局，他心下反而踏实了些。
若今日李成言真是毫无准备地将他带到什么破庙里单纯的烧香，他才会以为李成言的脑子是坏掉了。
一路向云而行，约莫个把钟头的时间，总算望见前方寺庙的痕迹。
赤星乙伤势还未痊愈，这山中云雾太深，又遮住了星月，他面色越行越差，此刻。连唇色也逐渐失了血气。
李成言中途倒也问过一次赤星乙，可否还能前行。
赤星乙只点点头并不言语，而李成言也不再开口追问。
两人都心知肚明，自踏入山门那一刻，彼此便已成剑拔弩张之势，之后每一步路都是在渐行渐远，此刻再行关心之势，哪怕是真心，也显得有些假惺惺的。
银雾寺门前，一个身着单袍的僧人长身而立。
“守竹法师。”
李成言上前行了礼。
僧人微一颔首表示还礼：“今岁似乎来得有些晏了。”
李成言道：“宫中有些琐事，是以耽搁了些许。”
守竹将目光扫过其身后的赤星乙：“知道了。”
跟着他们入了寺门之后，赤星乙好奇地四处张望起来。
虽黑夜之中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这寺庙十分宽阔，一望无际的院墙内，零星分布着些建筑，同寻常寺庙差异极大。
赤星乙又抬头望了望天空，几粒星辰微弱地闪烁着。
他皱了皱眉头，紧着脚步跟上前面三人的步伐。
赤星乙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李成言“图穷匕首见”。
但这李成言的性子实在太慢了。
看他不紧不慢地上了香之后，赤星乙想着，对付自己的手段怎么着也该现在拿出来了吧？
然而，李成言又不疾不徐地跟那位叫守竹的僧人，开始论起禅来。
在旁看着他们扯些听不懂的偈语，赤星乙有些不耐烦了。
他轻声问百里佑言：“你们到底准备把我怎么样？”
百里佑言脸色平静如水：“把你留在这里。”
“如此诚实？”
赤星乙有些讶异：“这么有把握？”
百里佑言正要开口，守竹法师向赤星乙招了招手：“施主，过来。”
“你叫我过去，我就过去，这么没面子的吗？”
守竹法师微微笑了一下：“在我银雾寺，任何人都没有面子。”
他话音刚落，赤星乙突然眼前一花。
守竹法师瞬时移动到了他的跟前，手掌一挥——
李成言走了过来，看了看如同木偶般僵住的赤星乙，向守竹法师说道：“法师，有劳了。”
守竹点点头：“无碍，施主放心——”
他话还没说完，赤星乙突然睁开了眼睛。
“你让人家放心什么？”
李成言和百里佑言惊诧地转过头：“你竟还醒着？”
赤星乙怠懒地揉了揉眉心。
刚才，守竹法师拂手间，将赤星乙掸入了“妄念之境”——
以此处的冤魂怨气为引，赤星乙自己心中最隐秘的欲望为饵，使他困在自我的妄念之中。
世间万灵皆有执念。
入此妄境者，短则三五日，长则直到气绝身亡，皆困在迷幻虚妄之中，不得回归现实。
可偏偏这次，守竹法师遇上的，是赤星乙。
他本是幻境迷梦之术的高手，而且——
他的妄念是如此遥不可及，千年以来，他在日日夜夜的思忖中，早已为自己千万次的编织过着幻境，甚至每一丝细节他都抚旧如新。
所以，只消一瞬，他便立时从“妄念之境”中清醒了过来，对着守竹露出个讥讽的笑容：“就想用这个来困住我？”
“此为敬酒。”
守竹和蔼地笑了笑，上前一步：“施主，还请尝尝这杯罚酒。”
他伸出手，一枚尖利的牙齿卧在他掌心——
利落地将尖牙掷入赤星乙的心口，守竹法师双手合十，轻叹一声：“阿弥陀佛。”
李成言看向赤星乙，只见他双眼紧闭，且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法师，他不能死！”
“死不了，放心。”
守竹法师点点头：“只不过，这位施主美梦不入，非要尝尝这噩梦，自找苦吃罢了。”
李成言有些犹豫：“会……会有多痛苦？”
守竹法师：“我看你此去锦国，似乎也并无长进，怎么，要不把他带回去，交给李自宾，来个痛快的？”
忽地听到父亲的名讳，李成言后背有些发凉：“那……倒也不用了。”
“这魈你待如何处置？”
守竹看了看人偶一样的赤星乙，挑了挑眉：“可别叫我开杀戒。”
谁敢让他开杀戒？
— —
这位法号守竹的大和尚，之所以在这座隔世庙宇之中，正是因为他只要一起杀心便难以自控。
说起来，银雾寺其实算是专为他而设的牢笼。
西旖先王为自己这位被血腥杀气所困的挚友建下此庙，并亲自施了禁术，期盼以定龙山的灵气，能将他心中的血孽慢慢涤清。
在与世隔绝的山中，又成日与颇有些佛法心得的僧众一起，起初，守竹法师似乎越来越清醒，甚至举手投足看起来，也逐渐有了些禅意。
然而，某年的中元节，当时的西旖王，也就是西旖王族上一个非男非女之体之人李自安，一踏入山门，便感觉到了满山的萧瑟，嗅到了浓浓的血腥气——
看着坐在庙门，全身血污的守竹，李自安此后，便再未给庙内添过任何人手。
清醒后，守竹倒也十分赞成此举：“明知我管不住自己，还往此处送人，造的杀孽，倒是也有你的一份。”
李自安辞世前，交代现任西旖王李自宾，每岁大年初一需派人上山，请庙内守竹师傅为王室除秽——
守竹的真实情况他从未与外人道，只说守竹乃得道高僧，只因不愿再问世事而避在此处罢了。
李自宾生平对哥哥李自安万分崇敬信任，哥哥去世的前两百来年，他每年初一都与王后亲自上山奉香，但每年守竹都同上年一样：
同样在门口等他们，同样一言不发看他们点香，唯一不同的，便是送他们走时会说上一句，李自安已经走了几年了。
这个“几”随着年岁推移逐渐增长，但倒也从未错过。
而后面王侄李成章成年后，又将此一年一度的奉香之事接过了百来年。
直到李成言七岁那年，吵着也要上山去看看——
见到面前这个稚子，守竹和尚才终于说出了一句不同的话：“你叫什么名字？”
只因他与李自安一样是罕见的非男非女之体，而且，眉目之间似乎有几分似李自安，守竹集聚如河的思念，终于才有了李成言这个小小的容器寄托。
前面几年都是李成章领着李成言和百里佑言同来，守竹倒也不多说什么。
自三年前，第一次只有李成言和百里佑言二人同来，李成言点了香后，守竹突然问李成言：“你可见过李自安？”
从这句话起，到“可惜你未见过李自安”结束，守竹将三百多年的思友之情，尽数倾泻在李成言的身上。
而李成言听了伯父与守竹的故事，并未像百里佑言那样露出恐惧的神色。
守竹觉得诧异：“你不怕我？没有李自安在，我便会乱杀人。”
李成言的眼睛亮晶晶的：“你什么都愿意告诉我，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既不骗我、隐瞒我，如此我便不觉得你可怕。只觉得你控制不住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有些……可怜。”
便是如此，两人在三百多年前李自安的影子里，成了一对忘年之交的朋友。
— —
而此番李成言带着赤星乙入了这山门，便是因着在西旖境内，这是唯一一处能将赤星乙困住，却又不被西旖王知晓的地方。
但却有一点不好——
若是守竹突然发了狂，将赤星乙剁了可怎么了得？
李成言十分着急地说道：“你不能杀了他！”
守竹哈哈大笑：“怎么，信不过我？”
李成言倒是还在犹豫，百里佑言拉了拉李成言的袖子。
他知道，百里佑言是在提醒他借魂玉丹之事。
李成言又看了看赤星乙那副痛苦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心头又涌起些不忍之情。
要不……
“法师，七日之后，我要再启程去锦国，届时，烦请法师再将他放出山来，由我带走可好？”
守竹法师做出副生气的表情：“龙牙就这么随意浪费是不是？”
头先他将赤星乙封入噩梦的那枚尖牙，便是法器龙牙，可将万灵的魂魄锁住，轻易不得脱身。
李成言眨眨眼睛：“伯父不给了你十几枚么？留着不用不也是浪费？”
守竹法师哑然：“现下知道你在锦国学了些什么了！李自安家里，怎么会出个你这样的败家子！”
在银雾寺中待到约莫午时，李成言恋恋不舍地与百里佑言出了山。
守竹一人回到寺中之后，对着赤星乙的脸看了半天，信手一个拈花指将其唤醒：“喂，你梦到些什么？表情这么痛苦？”
赤星乙睁开眼后，几乎分秒未停地便向守竹攻了过来。
“这么坚强？连点过渡都不需要？”
守竹一边连叹带赞地说了一句，一边连忙避开赤星乙的招：“喂，你小心点，你本来身上就有些血腥气，再这么搞下去，小心我等会不小心杀了你，没法跟李成言那小子交差！”
赤星乙丝毫未停手。
他将刚才在噩梦中所积攒的不安、不忿、不舍、不平悉数发泄在守竹身上，还掺杂了些对李成言的不满、不甘：“你不杀我，但我可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