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别院，小潭院。
院中的土灶上小火炉滚滚沸腾，白雾随风而飘，苦浓药味即使在院外也能闻。然而灶前的人并不是张平蓁，是一位身着朴素的儒雅少年，头上靛蓝色的绸缎发带却与一身朴素着装不太相配。
东屋有人推门而出，“雪风，放着我来吧。”
被唤作雪风的男子姓石，是张高韵的得意弟子，也是张平蓁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
“无妨，已经差不多了。”石雪风转头相笑，“马上就可以倒出来晾晾。”
张平蓁坐到石雪风身边的木椅，“多谢你这几日的帮忙了，不然我真是忙不过来。”
“与我说什么谢。”石雪风将药壶从火上端下，倒入一旁的空碗中，“倒是你长途跋涉回来却无一刻消停，你也该多休息才是。”
张平蓁只是笑，替他将飘在前胸的发带放到背后，“虽说是我送你的，但也不能日日戴吧，跟你这身袍子一同出现，实在是有些别扭。”
石雪风不好意思地摸摸发带，“这几日不是想着不去国子监，在家穿旧袍子干活就行。”
“那你的意思是去学院才需要穿得好看，见我就不用咯？”张平蓁故作嗔怪。
石雪风赶紧摆手，一脸正色且慌张，“我哪是这个意思！平蓁妹妹，你可不能错怪我。”
被他正经的模样逗笑，张平蓁掩嘴低眉，“知道了，我逗你呢。”
石雪风又不好意思地笑笑，一边拿起摇扇给汤药降温。张平蓁想从他手中接过扇子，却没成功，还被他劝道：“要不你去睡会儿，等会儿我端进去给师娘就行。”
“我不困。”张平蓁温声反劝，“你请假这几日也别忘了温书。”
石雪风温柔点头，手上拿着扇子故意作揖，笑着道：“谨遵教诲。”
又意含豪气地说：“明年秋闱，我定榜上有名。”
“好，我就等......”张平蓁话还未说完就被院外传来的调侃之语打断，是声音阔远的奚望——
“那等你这贡生变贡士，可别忘了小潭院还有人在等你哟。”虽是调侃，但秋闱中榜只是举人，要后面的春闱也中才能称作贡士，也算是美好的祝福了。
听到这样明目张胆的调笑，石雪风脸上腾地飞红，憋着红脸拱手道谢，“借奚大小姐吉言。”又偷看张平蓁好几眼，声音如飞蚊，“平蓁妹妹只需在家等我来八抬大轿。”
习武练耳的奚望自然是能听见石雪风之言，走到两人面前的她笑道：“就你那细胳膊细腿，你抬得动嘛？”
被噎住的石雪风耳朵开始发烫，最后还是张平蓁来解围，“好了盼盼，他不禁逗。”
奚望嘻嘻笑着，吐舌做了个鬼脸。
局促的石雪风看见桌上黑乎乎的药汤后立即决定端起药碗往正屋里走，“药凉得差不多了，我去端给师娘。”
奚望等他一走就坐到他的位置，挨在张平蓁身边。
“怎么样，老师今天感觉好些了吗？”张平蓁的母亲何思涵是奚府的西席，是奚望母亲王玮然长住登阳后为家里两个女儿请的老师，两位母亲不仅是主雇关系，还是手帕之交互为知己。
张平蓁为奚望倒茶，“好多了，只是还是咳嗽得厉害。”
她又问，“今日你怎么又来了？不是昨日才刚见过。”昨日王玮然带着两个女儿来探病，带了好些药材补品。
“怎么，来过了便不能再来？”奚望努嘴，“打扰你跟石雪风了？”
张平蓁一掌拍上奚望的手臂，教训道：“浑说什么。”
“啊呀呀呀。”被打的奚望装模作样地喊疼，“老师——平蓁打人啦！”
屋里传来轻笑，“盼盼别怕，打回去便是。”说罢又咳起来。
“娘你别理她。”说着站起身往屋里去，“看吧，又咳起来了。”
奚望也随着她进屋，床榻之上的何思涵确实比前几天看起来有精神些，她行礼问候，“老师。”
何思涵摆摆手让他们出去，“我无事。”然后看向奚望说道：“停课这段时间，布置的功课没忘吧。”
“不敢忘不敢忘。”奚望乖巧一笑。
何思涵读懂她心虚的表情后无奈一笑，“你这丫头！咳咳...”
奚望赶紧上前抚慰，“老师别气，生气可不利于您养身子。”她赶紧转移话题，“我今日来是来告诉你们好消息的，平蓁姐的大伯父和二伯父没被牵连，已经从大理寺出来了。还有，圣上已下旨，后日就要问斩向荣王，后日之后估计城中戒严就会解除，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何思涵点头，“那就好。好了，你们别在我这儿待着，小心过了病气，快快出去吧。”
“您千万养好身子，莫要着急。”奚望柔声叮嘱。
何思涵却笑，“我看你是怕我回去复课才对。”
“老师您这就是冤枉我了。”奚望无辜撇嘴，张平蓁宠溺地摇摇头将奚望拉出去，回头建议母亲，“娘您睡会儿午觉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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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谋逆，天子震怒，血流成河，人心惶惶。
向荣王一案已有定论，尊贵王爷的结局是斩首示众，朝堂之上牵连甚广，各派党争不断，意图通过此案打压对手的同时为己方增加些筹码。
后宫之中也暗流涌动，据说皇后为怀国公府退钗环后冠，丁妃为文顺伯府长跪乾清殿，然而不论两边参与的证据或多或少或真或假，最后永光帝都重重拿起轻轻放下，惩处的只不过是些与两府牵扯不深之人。
于是结案之时，皇后还是皇后，丁妃也受到赏赐安抚。
而不论皇宫之中登阳之内有多么乱，孙府都在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作为侍御史的孙青易好不容易终于早回家了一次，汤玉意特地让膳房摆了一席好菜犒劳这段时日劳心劳力的丈夫。
一家人围坐圆桌，恰好九人。
老太太上座，身旁是儿子儿媳，被几个孙子孙女包围，分别是嫡出的孙郗、孙邧、孙陖，毛姨娘所出的孙隆、孙阳、孙鄢，以及白姨娘生的最小的女儿孙邠，实在是子孙满堂阖家幸福。
“母亲，听夫君说明日登阳就会解了戒严，这些个孩子估计都憋坏了，不若后日大家一同去城外的长往寺祈福平安，顺便可以赏景游玩。”汤玉意提议。
听到游玩两字，几个小的明明兴奋地眼神都飘远了，但也不敢表现太明显，只相视几眼表达欢欣。
老太太听罢觉得不错，“大事既过，是该去感谢菩萨保佑我们全家平安无虞。”
孙青易也觉得不错，“长往寺那边风景尚好，而且比起大觉寺来人少许多，适合你们女眷带着孩子去游玩。”
“既然母亲和夫君都觉得不错，我就让人去安排。”汤玉意笑着应声。
“你有心了。”孙青易颔首赞妻子。
老太太喝完一碗乳鸽菌汤，舒服地喟叹，瞧着对面几个小的吃得嘴边冒油，不愉地轻皱眉，只有五姑娘孙鄢不紧不慢进食，见其端庄姿态老太太暗暗点头，想到如今五姑娘也已经满十四了，便开口说道：“鄢姐儿后面便不用跟着陈西席读书了，要开始跟你母亲学些管家的本事才行。”
若是说这话的是她小娘，孙鄢肯定会撒娇耍赖一番表示拒绝，可她与祖母并不那样亲近，只能乖乖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
“母亲说的是，早前鄢儿回来之时我也是这样与她说的。”汤玉意笑着接话，“恰好准备的东西也差不多了，等过几日我就开始教她。”
“嗯，我记得郦儿也差不多这般年纪开始学的。也是这么多年蓝娘太宠着你，我跟你母亲也忙着家里的事疏于管教，以至于你学了太多无用的东西。如今鄢儿你也长大了，女子该学的可得抓紧了。”
说话的是孙青易，难为他还记得自己大女儿什么时候开始学女红和管家的。
“郦儿嫁得远，到时候可得给鄢儿挑个登阳的人家。”老太太如是说道。
说起孙郦的婚事，汤玉意脸色就不太好看，下意识地瞥了眼毛天蓝的两个儿子孙隆孙阳，而知道此事是汤玉意心结的孙青易岔开话头说：“母亲，这些事我们商量就行，哪有在小辈面前说这些的。”
孙鄢低头喝汤，仿若说的不是她的事。
老太太瞧了孙鄢一眼，便笑着不再说了。
孙府的孩子们没有哪一个不期待郊游的，春夏之交，众人将衣衫换薄了些。
孙郗喜欢亮色，一身红裙搭白纱，没那么张扬但也明媚；孙鄢身着葱绿绣花锦裙，外罩丝纤纱，露出纤长白净的脖颈，如同将春天穿在了身上；孙邧的裙子是嫩黄色，发簪吊坠也是金黄，活脱脱就是长往寺前坡上的油菜花拟人。
一路上山就能瞧见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汤玉意搀扶着老太太往寺里去，既入寺庙，当然得先行上香拜佛以表敬意，几个孩子跟在她们身后，若不是最重规矩的老太太在此，怕是早就东望西跑，四处玩闹了。
孙鄢规规矩矩地随母亲祖母拿香供奉，依母亲昨日叮嘱，她应该好好拜一拜姻缘，以求得一个如意郎君。
主殿之中供奉着大佛，孙鄢在蒲团之上奉香三叩首，心中无所求自然起身迅速，等他们都拜完起身，老太太便发话可以在寺里随便转转，让丫鬟婆子小厮们仔细照看着少爷小姐们，午时前到后面的客堂汇合。
除了孙鄢，其他孩子都跑去油菜花田游玩了，孙鄢拒绝了阿邧的邀请，她实在是不喜欢油菜花香，不对，应该是油菜花臭。
但好不容易可以独自行动，她也不想跟着老太太她们一行，便往长往寺中最小的一个偏殿去，殿中不供佛陀，只有满墙的长明灯。
长往寺在登阳范围内名气不大，稍有些身份的人都喜欢去皇家供奉的大觉寺，除了如自诩中立清流需要低调行事的侍御史孙家这般的人家。再加上没有大觉寺那样经常为皇家祈福做法的法师，连许多百姓的首选都是大觉寺而不是长往寺，所以前来长往寺为亡者点长明灯的人不多。
此刻虽是白日，但殿中灯墙的光亮仍旧明显。
整个长明殿此刻只有一位女子跪坐在蒲团之上，从背影看不出年纪，只能看见她端正的跪姿和顺而黑的长发。
孙鄢见此地清净，吩咐侍女采波不用进殿侍候，让她不要浪费看风景的机会，然后入殿也找了个蒲团跪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