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焚香，清心静欲，孙鄢闻着香火禅香，繁杂的思绪渐渐平静，但越是平静就越是深感无力，好像长大也不如幼时所期盼的那般快活，反而更似身在囹圄，破不开家中之门。
长时间跪坐于孙鄢来说并不可行，她换个姿势坐在蒲团之上，而她身边的那位女子仍闭着眼一动不动，虔诚依旧。
孙鄢偏头看她，一瞬间惊了一下，不仅是为其脱俗的美貌，还因为她又见到了那位神秘的阿喜姐姐。
似乎是感受到孙鄢的视线，女子睁开双眼，平静如佛的脸望向直愣愣看着她的少女。
魏禧眼中也有惊讶，“如风？”
孙鄢自觉失礼，但却未回避眼神，反而鬼使神差地开口，“姐姐是为何人点的灯？”
魏禧沉吟片刻才开口：
“我亏欠的人。”
她转回正脸仰视墙上长明灯，双手合十道：“只是祈盼他们往生之后一辈子健康平安顺遂。”
孙鄢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腿，敬仰地看了一眼仍旧背直身挺的魏禧，“你在我来之前就跪坐在此，膝盖受得住吗？不如还是起身去外面走走吧。”
魏禧却只是道：“习惯了。”
对话停在这，大殿之中恢复沉默。
见她颓丧悲哀的模样，比孙鄢上次见到她还要状态不好，孙鄢也怕再与她闲聊会打扰她，便自顾自地开始发呆般欣赏灯火，一阵风过，火苗微动。
不多时，魏禧主动开口，“你既劝我，为何自己仍留于此？”
“姐姐忘了。”孙鄢轻轻一笑，“油菜花香太浓，浓得发臭，我不喜欢。再加上总有蜜蜂萦绕，我挺害怕的，所以跑来离山坡最远的长明堂，反而更自在舒适些。”
孙鄢听见一声轻笑，见魏禧笑得温柔，“差点忘了，你跟我一样不喜欢油菜花香，那时候就觉得遇见了个有趣的丫头。”
“这哪叫有趣，定是你见的人太少才会觉得我有趣。”孙鄢疑惑后又了然，“不过想来也是，像我们这些人家的女儿，常年在宅院之中哪里能见多少人呢？哪怕去参加宴席，也是不能随便说话自在交友的。”
“是啊。”魏禧好似在叹气，但孙鄢也不确定是不是她身子有些虚。
或许是情之所至，也或许是孙鄢上次已经与她敞开过心扉，又或许是寺院禅静让人心生勇气，便直抒胸臆，“家里的弟兄可以去书院，而姐妹却最多能在家中请女教西席，甚至大多数人家连西席都不会为女儿专门去请。”她在灯火明灭中慨叹一声，“而她们却连一句‘凭什么’都没资格问。”
若是外面的人听见这些话，定会认为她在娇气抱怨，无病呻吟。
魏禧随着孙鄢的话语放下合十的手垂贴于大腿之上，她垂头轻语：
“世人皆道顺流而生。”
若想逆世之流，必血流成河，且十之八九流的是自己的血。
“是呢，所以我接受了。”孙鄢想起今日祖母母亲的教导之语，自嘲一笑后闭眼合十，“若世上真有佛祖菩萨，我只求行我所愿之路。”
“什么路？”
孙鄢沉吟片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绝不是这条一眼就能望到底的路。”
“我觉得她们会听到的。”魏禧看着孙鄢的眼睛，一眨不眨。
时辰差不多了，魏禧想要从蒲团上起身，却腿上一麻没法支撑，孙鄢赶紧上前扶住她，笑侃道：“看吧，跪久了腿肯定会麻的。”
两人相视一笑，身后灯影斑驳。
-
接近午时，孙鄢往客堂走去，今日长往寺没什么人留下过午斋，于是客堂只有他们孙家人。
然而当她走近，却发现客堂房门紧闭，也没瞧见弟弟妹妹些玩耍嬉闹的身影。
采波走上前迎自家小姐，眉眼之间满是焦急，小声与孙鄢讲述情况，“小姐您可算回来了，陖哥儿跟阳哥儿打起来了，老太太正发火呢。”
孙鄢眼皮一跳，“在哪打起来的？”
“油菜花田里。”采波想起老太太那黑成碳的脸色就害怕。
听到这个地点，孙鄢就知道老太太绝对气得很了，孙家本就是极重声誉和面子的人家，如今家中两子在佛门净地人众之时的油菜花田中大打出手，若是有人认出，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家中管教不严、兄弟不睦的消息就会传遍相识的人家。
若是往大往严重了说，这甚至可以成为在朝堂之上用来攻歼孙青易的由头把柄。
孙鄢心中叹气，推开堂屋大门，堂中跪着两人，都默契地低垂着头，乖顺伏在老太太脚前，不敢看来人是谁。
她先请安，再看了眼祖母和汤氏的状态，幸好看样子汤氏没有在老太太面前无条件袒护儿子，不然婆媳关系又得冷一阵儿，到时候府中又得战战兢兢一段日子。
“祖母，寺庙的斋饭拿回来了，可要让他们端进来？”孙鄢不提两个弟弟的事儿，直接另起话头。
然而老太太不打算下这个台阶，语气仍旧愠怒，“吃什么吃，一出来就惹出这样的祸事，我看你们是嫌你们父亲这官做得太久了！”
“孙阳孙陖你们俩对自己的亲兄弟大打出手，此为不悌；不考虑你们父亲在仕途上的艰难，此为不孝！”老太太厉声呵斥，“读了这么多年书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这次回去后你们俩禁足家中，亲去向你们父亲认错，再将论语弟子规抄写三遍！好好学学什么叫作孝悌！”
“是八弟先动的手！”孙阳不甘，指认孙陖。
“是四哥先出言不逊！”孙陖哪是吃哑巴亏的人，当即反驳道。
两人这番对话十分孩子气，孙鄢轻叹，等着怒气更盛的老太太训斥。
“荒唐！长辈训诫你们还敢狡辩还嘴！真是不知所谓！”老太太拐杖杵地，气得想要从座位上起身。
一旁的孙郗赶紧上前从房妈妈手中扶过老太太，为其轻拍背顺气，“祖母别为两个浑小子气坏了身体。”
有人上前来转移注意力，自然也要承受被迁怒的怒火。
“你也是，如今家中几个孩子如今就你最年长，出门在外不看顾着兄弟姊妹，只顾自己玩乐开心！”老太太现在是谁都看不顺眼。
孙郗自然只能受着，顺着话就接，“是是是，都怪孙女，下次一定好好约束他们。”
“下次？哼！”老太太虽然冷哼一声，但表情缓和了些。
汤玉意瞧准这个档口开口：“邠儿，你当时在场，你向来是最乖巧的，你来讲两个哥哥到底发生了何事。”
汤玉意坚信自己儿子是被那两个庶子带进沟里了，让邧儿出来说显得她目的太明显，而让孙邠这个两不搭边的来讲方能显公正。
孙邠望向老太太，见老太太点头示意她讲才开口：“本来大家都在赏花，后来四哥与三哥开始谈论二姐，八弟听见后就与他们争论起来，再然后就突然打起来了，三哥就去拉架，然后母亲来了他们才停下来。”
言简意赅。
“哦？聊我什么了？”孙郗意味深长地看向两个弟弟。
三弟飘开眼神，四弟仍旧死死低头不说话。
“陖哥儿，你说，他们聊我什么了。”明明她的语气温和，孙陖却有些背后发冷。
“他们…他们说…”孙陖支支吾吾。
可以料想不是什么好话。
老太太也发话，皱眉道：“说什么了？”
见老太太也发话，孙隆倏尔跪下告罪，“四弟口无遮拦妄议姐姐，我作为兄长未加劝阻反而任由他随意讲话，祖母，我也该罚。”
假模假样，汤玉意差点翻了个白眼。
“明明你也…”孙陖想要反驳却被孙隆堵住话头，“八弟！确实我们有错在先，但那时你若觉四弟之语不妥，出声劝阻就是，不应该冲动打人让孙家丢脸。”
这招祸水东引用得好，汤玉意都从座位上起身喝道：“你！…”
还没来得及说后面的话又被孙郗拦下，“所以，你们是怎么讲述我这位嫡姐的。”而后递给母亲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不要被对手的辩言带跑，坚持一个痛点攻击才是正确之道。
孙陖反应过来，也顾不上觉得有损二姐形象了，接话道：“他们说二姐只会装清高，以为自己模样秀丽一点就与众不同，日日在大家面前摆个死人脸，一看就是个丧门星......”他顿了顿，“还说二姐到时候肯定嫁不进好人家，要让爹把二姐嫁得越远越好。”
要不是油菜花田花多枝深，他还不知道这两个表面上看起来彬彬有礼规规矩矩的兄弟在背后这样说他们。
“荒唐！荒唐！”老太太怒而起身，却因起得太急头晕目眩。
汤玉意接着话说：“好啊，连家中姊妹都敢编排，是不是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还敢在背后妄议我和老爷、老太太，啊？”
孙阳已经伏到了地面，孙隆连忙陈词：“祖母！母亲！四弟只是一时失言，我们绝不敢有此不孝不敬之举！”
见状不好的孙阳当机立断爬到祖母脚边，握紧她脚踝哭诉：“祖母，是二姐六妹和八弟总说我与三哥是上不得台面的庶出，说小娘靠狐媚子功夫天天勾引爹而冷落了母亲...我...我只是气不过过几句嘴瘾罢，绝没有不孝不敬之意，求祖母宽恕！”
看见孙阳的这番操作，孙陖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是有时候会讥讽一下他这位四哥，二姐虽说向来没什么好脸色，但六姐从来没说过别人的不好，怎么又扯到六姐身上去了。
孙鄢却明白他此举之意，嫡庶虽有别，但老太太和父亲都不喜欢用嫡庶来将子嗣分门别类，尤其是男嗣，他们认为家中子嗣兴盛各有出息互相扶持才是一个家族的长久繁荣之道。
如今孙阳说起嫡庶就是在直捅汤玉意心窝，这不就是在暗指她区别对待孩子且苛待妾室主母善妒嘛。
这可不是一个温柔贤淑大气的妻子应有的作为。
“简直是信口胡诌！没想到老四你现在还学会了骗人啊！”汤玉意有些着急。
孙鄢本来没打算掺和，她的三哥四哥从小就喜欢“挑事”，小娘说这是必须要争的宠，可哪怕不争，汤氏也不会苛待他们庶出的，若是汤氏真如小娘说的那般，她也不会这般心焦两难了。
孙邧本来乖巧地站在一旁看着孙郗给老太太顺气递茶，听到孙阳的攀扯瞬间脸胀得通红，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孙鄢看着孙邧的可怜模样，暗叹一声，上前一步后再次抬眼的瞬间眼中就盈满了泪水，怯生生又委屈屈地用小声但却清晰可闻的声音质问孙阳：“四哥，六妹哪里得罪你了？她从来连重话都说不了一句，你与八弟都是男孩子，时常打打闹闹没什么，干甚要把姐姐妹妹们牵扯进去？我们从来都是安安静静在一旁看着你们，邠儿你说是不是？”
夹在中间的孙邠旁观着这场闹剧，点了点头。
孙鄢不用看孙隆孙阳就知道他们是什么表情，小娘说得对，虽然她这个女儿跟她和俩哥哥哪哪都不像，但唯有一点像亲生的——演戏手到擒来。
一时间场面有点僵住，孙鄢本应与孙隆他们站一条战线才对，此刻她如此开口倒让老太太不好判断了。
不过事情到这儿，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于是一大家子在沉默的低气压中用完了斋饭后一刻未停留，直接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