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

    杜棠本想装作无事发生,可偏偏被前来的尹诀撞了个正着。尹诀见她还穿着白天的衣裳,便主动道:“我以为你睡下了。”

    “我……听见动静,便出来了。”

    杜棠只好蹩脚地解释。

    她想,幸好现在黑灯瞎火,只有她自己才能知道,她此刻的脸紧张得白成了什么样。

    可尹诀却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反倒挥手支开了身边的奴才,单留了孤男寡女两人独处一室。

    又垂眼问她:“身子好些了没有?”

    “将、将军,我……”

    杜棠很想逃,不知怎么,当她抬眸与尹诀对视,脑海中便猛地浮现那日暴晒的晌午,他扔下一句“继续跪到我消气为止”,便冷眼看她受尽折磨……

    杜棠忽地泛起一阵恶心感,踉跄地跑到树边,吐了个昏天黑地。

    这呕吐不仅是怀孕的生理反应,更是掺着几分心理的惊惧与惶恐。但杜棠今日奔波了一天,本就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这下更是将胃里掏空了,只能干呕些酸水出来。尹诀见她脸色发白,看上去有几分骇人,便蹙紧眉头,“最近孕吐得厉害?”

    尹诀伸出手,本意是想将杜棠扶起。可杜棠身子却比脑子快,条件反射似的退了一步,这具有明显抗拒意味的动作,让尹诀的脸色多了几分黑。

    杜棠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不想表现得太明显,只好忍耐着小心翼翼地回靠几分,“对不起……将军,我失礼了。”

    她牢记着沈夫人的教诲,却因为太过做贼心虚,反而更显得欲盖弥彰。杜棠只好暗中祈祷将军不要发现破绽,期盼早点能回到自己的房内去,她实在是不擅长撒谎。

    可尹诀却像置若罔闻似的,不仅对她的紧张无动于衷,反倒自顾自地瞬时说道,“明天起,我让小厨房为你定制一份膳食,再让府医给你开些缓解的汤药。还有……”

    不知想到了什么,尹诀倏地闭了嘴,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那皱眉斟酌的微表情,倒少了平日的威风凛凛,更添了几分举棋不定的孩子气,显得亲和了许多。

    将军方才,是在关心她吗?

    杜棠有些失神,将信将疑似的,仔细打量起了尹诀的神情,似乎想从中找出蛛丝马迹。

    “将军,还有什么?”

    尹诀停顿片刻,终于再次开口。

    “我本来为你准备了一些点心。”说着,他从行囊中缓缓掏出了一方纸袋,“现在看来……或许不会合你的口味。”

    杜棠愣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尹诀从常青园回来,竟然还会记着给她带些点心。

    是什么呢?杜棠接过了纸袋,小心地层层揭开,里面竟然并排躺着两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

    一串山楂的,一串草莓的。

    让杜棠恍惚间好似回到了那日的庙会。

    杜棠再抬起眼来,发现尹诀的目光不再咄咄逼人,语气也柔和了许多。渐渐地,杜棠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开了。

    鬼使神差间,杜棠将糖衣撕开,放进了嘴里。那味道酸酸甜甜的,竟能中和她嘴里的苦味。

    熟悉的滋味瞬间勾起了尘封已久的记忆。杜棠闭上眼,感受着糖粒与舌苔的碰撞。她似乎很嗜甜,甜蜜的滋味儿总能最好地安抚她纷乱的心绪,令她渐渐地镇静。

    “多谢将军。”

    望着杜棠餍足的模样,尹诀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主动提起那个早已过去的话题。

    措辞良久,最终,尹诀只是问她:“除了冰糖葫芦,你还有什么喜欢的吃食?”

    杜棠仔细地回想,竟然脑袋空空,什么也答不上来。

    尹诀见她一副迷茫的表情,心下五味杂陈。

    “下人说你并不挑食,也没有什么偏好。但我记得你那日尤其喜爱冰糖葫芦,就想,或许是不是厨房的管事从未问过你的口味。”

    在将军府生存的下人,都需要懂得察言观色的道理。尤其是后厨的奴才,更要学会洞察主子爱吃什么,又不爱吃什么——这便是他们讨好主子的生存法则。可尹诀问遍了府内所有的下人,竟没有一个人能准确地说出杜棠的喜好。由此可见,杜棠在他们的眼中并不受重视。平日里后厨备给杜棠的菜肴,多半也只是些寻常规格的粗茶淡饭。

    于是,尹诀便亲自来问了。

    只是,没想到,就连杜棠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大概是我见识太少,吃什么也觉得新奇美味吧。”

    杜棠难为情地垂下头,突然灵光一闪,倏地道,“不过,在很多年前,我也曾吃过一碗很美味的凉拌米粉。”

    “米粉?”

    杜棠点点头。

    “那是我故乡的特产,是将米面用特殊做法揉制而成,调以五味料汁,少许葱花和油炸花生米做点缀,味道美妙极了。小时候,娘亲总会在我生辰的那天为我煮上一碗。只可惜,长大后便再也没吃过了。”

    尹诀从未听杜棠提起过家乡。他差点忘了,在杜棠被送进杜府之前,她也曾是有过故乡的。

    “你的故乡在哪儿?”

    杜棠淡淡一笑,只说:“荔山。”

    尹诀陷入了沉默之中。

    荔山两个字落地,尹诀很快便理解了杜棠对童年美好记忆的怀念之下笼罩着的那一层挥之不去的忧思。

    荔山本是一个远在边疆的落后村镇,经历了十年前的那场战乱后,如今已是水剩山残。百姓流离失所,有的成了俘虏,有的成了难民,如散天星漂泊无依。

    城破之下,平民的性命都无法得到保障,更别说这些特产文化了。所谓凉拌米粉的制法,自然就逐渐地失传于江湖。正如荔山其本身,犹如历史的尘埃无足轻重,从繁荣到瓦解,荔山的悲剧,甚至不会在史书上留下哪怕一笔的痕迹。

    也正如杜棠的存在一般。

    尹诀眸色一沉,“我知道了。”

    杜棠还愣怔着,尹诀已然伸出手,轻轻地覆在她的头顶,揉了几下。

    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时候不早了,”尹诀柔声道,“早点去歇息吧。”

    ...

    那夜之后,尹诀果真兑现了承诺,让小厨房为杜棠定制了一套孕妇专用膳食。营养均衡,丰富美味。

    加上府医的悉心照料,杜棠的孕吐反应果真减轻了不少。最主要的是,这一举措让众人都看到了尹诀对于杜棠的关心。如此一来,任何人都不敢再轻待杜棠。

    还有几个奴仆心下纳闷,怎么将军前几日分明还罚跪罚禁闭的,如今又对夫人关怀备至?主人的心思真如海底针,猜不透。由此,奴仆们反倒对杜棠多了几分敬畏之心。

    不过,最让杜棠瞠目结舌的,还在后头。

    那日过后,尹诀便出门了,整整一周没有归家。杜棠自知自己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妻子,自然不敢对此有所多问。正当她以为将军又是去哪里解忧散心之时,尹诀忽地派了一辆马车来接她。

    那时正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为马车镀上一层金边,杜棠望得有些出神:“可是,要去哪儿?”

    侍卫只是笑着答:“夫人,将军吩咐过了,这是个为您准备的惊喜。”

    路途比想象中还要遥远。杜棠只记得马车有些颠簸,穿越了三条街巷,又翻过了两座小桥流水。她掀开窗帐,望着落日将湖水点缀得波光粼粼,好美丽的景色。

    最后,马车停在了山脚之下,抬眼便是一汪清泉从山谷间流下,沁人心脾。此时已经日落西山,山脚的客栈酒馆都点起了灯笼烛火,连成一片璀璨的星光。

    侍卫下马,为杜棠拉开帘帐:“夫人,请。”

    抬起眸的瞬间,杜棠便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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