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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上)

    我自迷蒙的晨曦中醒来,是在陇右特有的土坯房子里。

    起身发现自己的身子有些重,低头一看,肚子竟然大着。

    “霜儿!”棠少爽朗的嗓音自门外传来,他一把将木门推开,快步走近,右手里拎着只红毛大母鸡,一双鸡脚被抓住倒吊着,翅膀不停地扑腾,带起阵阵灰尘,喙子里“咯咯咯”地不停鸣着,俨然一副要反抗挣脱的架势。

    滑稽的不是棠少拎着这只大母鸡,而是,他穿着一身布衣。

    我又低头看,我也穿着粗布中衣。

    “早市上抢来的大母鸡,好好给你补身子。”

    棠少转身去了灶房,边走边自顾自说着:“你呀,有身孕以来害喜一天比一天重,吃不下睡不着,肚子一天天大,人却一天天消瘦。”

    我只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屋子我没见过,明明是土坯房,可我身下睡的却是行军床,灶房中架的是营区的简易灶,处处透露着怪异。

    我喃喃张口:“这是哪里?”

    棠少从灶房探出半个脑袋,一脸好笑地看我,手中的大母鸡还在扑棱扑棱地挣扎着,“肃州啊,住了几年的家,你不认得了?”

    不,这绝不是我们肃州的家。

    “你我为何着布衣?”我沉声问。

    他终于忍耐不住,扔下那不停挣扎的大母鸡,任它在地上扑棱着翅膀转圈圈,而后皱着眉向我走来。

    “你这是睡糊涂了?现在我不是官,咱俩都是普通百姓了,不着布衣着什么。”

    我看着棠少一脸不解的神情,转而又看向灶房门口那只被缚了双脚扑棱着翅膀打转转的大母鸡,实在回忆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这身孕是何时有的?

    明明昨日攻打大兴宫才出了那么大的事……

    倏然间,那红毛大母鸡不挣扎了,眼皮子向下打开,眼珠子盯着我,脖子一扬,扯着嗓子打了个鸣。

    一只母鸡,打鸣?

    紧接着,又是喔喔一声。

    感觉谁在拉我胳膊,我猛地一下坐起,紧接着听见第三次打鸣声。

    睁开眼,是刺眼的晨光,我依然在军帐中。

    “你刚才呜噜呜噜说什么呢?”侧颈看去,是语荼正取了水杯递给我,“做梦了吗?”

    原来是一场梦。

    帐外正下着瓢泼大雨,雨帘打在军帐上如擂鼓。吵吵嚷嚷的声音不时传进来,语荼又向我解释道,是雍城军拔营回防了。

    我就知道,岁月静好,哪里那么容易,只能在梦里罢了。

    ===

    雍城军要回防了。果然联盟军还是分裂了。

    我赶去主军帐,只有棠少、魏邢和顾瑞在内。

    “岐川军也要回防么?”我急问道。

    棠少摇了下头:“岐川军继续留守,”他看了眼魏邢,“但赵将军不再听我调令,只遵中书诏令。”

    魏邢叹了口气:“如今中书令缺位,赵成就是明哲保身、两头不得罪,无论将来谁掌权,罪过都降不到他的头上。”

    “所以,洛州军打过来的时候,赵将军大概不会理会。”我无力地说。

    “棠少,你们回肃州去吧!”

    魏邢的声音高了几分,蹙着眉,眸中黯淡,继续道:“回去后给节度使上书具文认错。恒王目前无力去管边境,就算还要再对付你,也要先料理完皇城中的诸事。如今乱世,还是先保全自身为重。”

    棠少以拳抵头撑在桌上,良久才道:“我走了,徐兄如何?是为我他才遭牢狱之灾。还有母亲,至今我都未见她一面。”

    魏邢恍若未觉地瞟了一眼我,似是不经意地答了句:“太尉大人自然会设法周旋救徐兄。”

    而我却慌了神,惶然看向他,直到棠少问:“怎么了?”

    我嗫嚅了一下,还是没说话。

    棠少严肃起来,但仍是压着情绪缓缓问我:“霜儿,到底怎么了?”

    我仍是不自觉地看向魏邢,又垂下头,不敢看棠少,只盯着自己颤抖的指尖,纠结半天才开口:“夫人她……没了……”

    “你再说一遍。”棠少的声音入耳太过平静。

    我心跳得厉害,正欲解释,只听魏邢开口道:“六月廿六傍晚,胜业坊中突发大火。火是从骠骑将军府中起的,火势太大,还引燃了一墙之隔的刘侍郎家的伙房。京兆府已经定了案,是……”他深深叹气,“宗政夫人自戕引火。”

    我偷偷抬眼看棠少,只见他的双臂垂放在几案上,紧握拳的双手已经松开,眉峰间皱痕深深,双目垂着眼帘,微微透出的眸色中如一汪墨色深潭,不见涟漪。

    “母亲现在哪里?”静默了许久,棠少才低沉开口,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极度隐忍着情绪。

    我试探着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掌,一片冰凉。

    “在京兆府。”我喃喃答道。

    “棠少,”魏邢抚了抚他的肩头,“节哀。眼看洛州军就要打过来了,现下你已知晓,最重要的就是让宗政夫人入土为安。”

    他怔愣了片刻,还是缓缓点了头。

    ===

    宗政武和杨静妍都是身子康健的人,祖籍又都在外地,故而根本没有在永安附近提前备下陵寝。

    棠少与魏邢简单商讨了是否能将杨静妍送回宗政氏在青州的祖坟安葬,答案是否定的,便着了秦颂去京兆府衙办理安葬在京郊皇陵的相关事宜。

    棺木寿衣也都没有准备,只好我与语荼进城置办。

    昨日那场厮杀屠戮之后,永安城中彻底沉寂了,除了个别地方,比如——棺材铺。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两日城中百姓也有伤亡,又正逢暑热,故而此时的棺材铺子,倒像是末世之欢,现成的棺材一抢而空,待我们赶到时,各家都只能付钱定做了。

    选了南方樟木,加了四倍工钱,将工期排在前头。

    看着工匠刨板、调漆、雕花,我们只叫店里的喧嚷吵得头疼。转而上街去,满目萧索。

    进城以来,听闻各处议论述说,昨日城中的血水,如洪流般涌向排水道,惨呼声整整半日,多人家中的犬都吓得不敢吠叫。

    呵,卫珣,难道这是你得意看到的盛世景象?

    大雨渐歇。

    今日已见不到一处横尸,一夜的雨,大概已将昨日城中一万将士的鲜血冲刷干净。

    不知道他们曾在哪些街巷中挣扎过,我已寻不到一丝踪迹,此时的永安城内,只有沉浸在潮湿中的泥腥气。

    那一场屠戮,仿佛永安城的一个梦魇,雨帘拂去,一切如旧。

    永安的雨啊,为何总是降得这样迟。

    ===

    “兰兮?”

    街上没什么人,一个妇人在街对面与我相对而行,突然唤了声。

    我本沉浸在自己的哀伤思绪中并没有在意,直到她再唤一声“兰兮”,我的心咯噔一下,回过头去。

    “怎么了?”语荼纳闷地拉拉我的袖子,“她没唤你吧。”

    那妇人见我回了头,便快步向我走来。

    坊中的街道本也不宽,她三五步便到了我跟前,欣喜地上下打量我片刻,终于开口:“就瞧着像你呢!你也出宫了?奴家记着你应还未满二十五?”

    我哑口无言。

    她挑了挑眉,问:“你不认得奴家?”

    可当我即将脱口而出“我不是兰兮”时,心里一转改了主意,迟疑道:“奴……奴家不记得了。”

    她又一皱眉,明显不悦,遂即眼中也流露出失望之色,“奴家出宫前也在尚功局的……”

    “奴家是受了伤才出宫了。”

    她抬眼,惊诧道:“受了什么伤这样严重?”

    “伤到了头,”我现编,“被织机砸到头,然后之前很多事情不记得了。”

    “织机?我记得你在司计司?”

    果然,越编越乱。

    兰兮的过去我并不了解,也只记得宗政若兰说过是让一个司计替她将兰兮藏了这些年。这妇人虽曾在尚功局,我却猜不出她究竟是何身份,也不知她现在做什么。

    未等我回答,她又怜惜地看我:“可怜的女子,伤得这样重,你为何不留在宫里养着?”

    “我……奴家想回原籍了。”

    “也好,”她叹了气,“如今乱糟糟的,离开了也好。”

    “嗯,嬷嬷也要多保重。”

    她听见我唤她嬷嬷,高兴起来,又叮嘱我几句便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我在原地立了会儿,长出了口气,便也和语荼继续往前走。

    ===

    语荼拉拉我的胳膊,问:“兰兮是谁?是你在宫里的名字吗?可她又说是尚功局的?”

    自我要语荼唤我假名许如霜开始,她就基本没喊过我名字了,有事与我说时总是拉我的胳膊。

    想到此,心里更添了几分戚然。

    “不是。”我摇头,想将她的问题回答清楚,却不知从何讲起。

    只短短一年,为何这样难以启齿。

    “那是……谁啊?她为何会将你认成别人?你我重聚有些日子了,你却从不与我说在皇宫的事。我知道,那是段不好的回忆,可是你总要将那像脏水一样的回忆从心里倒出来呀!”

    我沉默着,想了想,还是说:“此事说来话长,且先忙完夫人的事,我与你细细说。”

    语荼还想再问什么,张了嘴却又叹了口气,跟着我一起回棺材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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