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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下)

    一直到快子时了,才将杨静妍入殓。

    陈佩的尸身由秦颂领出来交给其家人带回了。

    临时在营区最后方搭了营帐当作灵堂,这时期,如同棺材脱销一样,黑白帐子白麻衣都没有买到,故而营帐里也没有任何灵堂该有的装点。

    棠少只着了雪白的中衣席地而跪,我忙完入殓的事,走到他身后跪了下来。

    棺木上的漆刷得急,尽管工匠们想办法烘烤干,但漆面仍是凹凸不平,摆放在这里味道也很大。

    方才一直忙忙碌碌,此时营帐里极安静,只有棺前火盆中烧纸火苗时而窜起发出哔啵声。

    我仰头环视了四周,白色的军帐,黑色的棺木,再无它物,真是再简单不过了。棺中放置了几件陪葬品,还是秦颂回府在废墟中翻找出来她生前曾使用过的物什,也基本烧得面目全非了。

    堂堂从一品国夫人的身后事,竟也如此潦草简化。

    忽而我想起了于韵文。当年杨静妍草草发配二房时,可有想过自己会落到了今日下场?

    不过也许在她纵火之前,就已然想到了。

    大概是真的万念俱灰了罢。

    眼前棠少缓慢直起身,回头对我低声道:“你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我就行。”见我推辞,他又向着语荼和秦颂说,“你们都回去吧,需要时我会着人去叫你们来。”

    我点了头。

    自早上到现在,棠少一直没有掉过泪,但他的喉咙已经嘶哑了。我知道,此时他更想一个人在此祭奠。

    上一次棠少离开永安,还是年初在绣岭宫中宴饮之后吧。那个时候,还是歌舞升平的日子,他与父母的道别,可曾料到竟是永别?

    不过半载,一个天宠优渥的侯府世子,接连失去双亲,天人永别。

    仰头看向雨后的漫天繁星,数也数不清,不知道何时,又多了一颗,接着一颗。

    是离去的他们。

    “唉……”语荼也看向星空,语气恹恹,“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老爷和夫人都没了,大小姐也没了,语漓也不知道是生是死,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你还漏了一个人,二夫人也没了。”我轻声道。

    她丧气地垂下头:“宗政家是触了什么霉头啊!”

    触了什么霉头?若不是杨静妍母女一意孤行,冒死行偷换江山的勾当,宗政家也许还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也不知道二小姐在徐小姐那边如何了?”语荼又喃喃地说了句。

    “永安这情形,想必他们早已离开出去避难了。”

    语荼仰头再看了会儿,转而对我说:“进帐子里去吧,这鬼地方蚊子太多了。”

    我随她进了帐子,却也都是抱膝坐在行军床上相对无语。蚊香的烟袅袅腾起,但耳边仍有嗡嗡声。

    语荼不胜其烦地在耳边挥了挥手,终于耐不住,高声问我:“兰兮到底是谁?”

    我立刻竖起食指对她“嘘”了声,又想起棠少离这里很远,倒是我过于紧张了。

    “简单说就是,兰兮替我死在了绣岭宫。”

    语荼没理解我说的话,自己照着又念了几遍:“替你死在了绣岭宫……替你死……”

    “也就是说,兰兮与你长得很像?所以下午那妇人错认了你?”

    我点头:“对,而且只能将错就错,否则被人发现了就是牵连各方的欺君之罪。”

    “怎么会有人与你这样相似?那你又为何会被囚禁在绣岭宫?传话的内侍说你妄涉朝政,我怎么就不信呢,你不是那般不稳妥的人。”

    正琢磨着如何答她,她又问:“还有,语漓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被贬为庶人了?我听说……”她有些忡忡地看着我,“之前有次夫人在府里办诗会,我听别人府上的丫鬟嚼舌根子,说是你亲自处置的语漓呢。”

    唉,我心下哀叹,语荼这刨根问到底的劲头上来,怕是不详细说都不行了。可是这些事该给她说多少,讲到什么程度?

    “哎呦,”语荼焦急地努了努嘴,“你快告诉我吧,就当是吐苦水了,你不说我可难受死了!”

    “语荼,有些事,你知道了会更难受。什么都不知道反而轻松。”

    她的头摆得拨浪鼓似的,我叹气,低下头思忖一番:

    “我一个一个回答你。我被囚禁,是因为,”我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原来对一个完全不涉其中的无辜人讲起这些,心里还是很忐忑,“第一次侍寝的人不是我,而是兰兮。我被囚禁那晚,是路楚霜名义上第二次侍寝,被圣上,不,被先帝发现端倪。”

    语荼本已有些困意的眼睛慢慢睁圆,“怎么……兰兮替你死,还替你侍寝……你入宫是不是和大小姐有关系?这个兰兮也和大小姐有关系么?”

    我点头。

    “语漓确实是我亲自处置。本来想赐死的,但是……”

    剩下的话我说不下去,没有让语漓死,并非我的善心,反而是我想让她受活罪。可是这样恶毒的心思,要怎样坦然地对语荼讲出来呢?

    “是因为她嫉妒你么?是不是她与你争宠?可是这也罪不至死吧,她争不过你的。”语荼说着,眼圈红了起来。

    我摇头:“她为人所使,害掉了我腹中的孩子。”

    “什么?!”语荼一惊,紧忙用手捂住了嘴,又压低声音问,“你居然怀过皇嗣?”

    我看着她的反应,原来他们竟不知道我有过身孕。记得中秋宫宴时,秦颂和宛辛是随侍入宫了的,所以,这事是特意隐瞒了。

    “语漓为什么要害你呢?我知道,她是有些孤傲的,大概做了娘娘更加自恃清高了些,可我还是想不通。不对啊,”语荼忽地仰起头看向我,“你说第一次侍寝是兰兮,那你怎么有的身孕?”

    “哦,”我自嘲地笑笑,本不想与她说得太具体,可还是自己说漏了嘴,“因为孩子是棠少的。”

    语荼惊得从床上跳了起来。

    我也冷静了一下,慢慢将我如何被陈佩寻到、如何入宫、如何被宗政若兰安排出宫与棠少私会、小产、服药避宠直到金蝉脱壳出宫,一一细说与她听了,但避开了兰兮真实的身份和宗政若兰的假死。

    语毕,语荼的下巴搁在蜷起的膝盖上,牙齿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指甲,双眼通红,眸光涣散,不一会儿,泪珠儿决堤般地扑簌簌顺着脸颊落下,不住地抽泣起来:

    “原本我以为你进了宫也算享福了,毕竟有大小姐和语漓陪着你,却没想到……呜呜……人心怎么这么狠呢!”

    许是语荼的情绪感染,一股泪意涌上眼眶,我仰起头硬生生又憋了回去。

    我坐去她身边,柔声道:“刚才我说了,有些事你知道了比不知道更难受。”

    她啜泣着说:“幸亏我问你了,这么多事情你藏在心里多堵得慌啊!”

    确实,跟语荼说了这些,心里着实轻松了些。

    “那日下午,我就该拦着你,不,”语荼止了哭,语气坚定地继续,“我就应该拦着那内侍,说你不在府中!”

    “后来我才知道,那内侍就是大小姐,也就是当时贵妃宫里的掌事太监,同时也是语漓的亲兄长。”

    “啊?”

    我垂眸,右手食指摩挲着大拇指关节的粗茧,淡淡地说:“所以,要引我入局,终究躲不过的。”

    “什么局啊?”语荼喃喃,“大小姐专门送你出来和少爷见面,又送回圣上身边,让你安安心心作皇妃不好么?是怕你抢了她的荣宠所以让你还惦记着少爷?那不对啊,为什么不将那个兰兮也送去圣上身边?”

    我没有回答她。

    有些事情,说得太明白了,反而过犹不及。

    “说来也奇怪啊,皇宫里居然会有人和你这么像。难道她也是大小姐专门找来的?那为何一个不够还要找两个……奇怪……”

    除了我,知道棠少和兰兮往事的人,如今死的死、逃得逃。我心里百转千回,此时还是缄口不言。

    ===

    天将微亮,阴雨连绵,棠少带着顾瑞和秦颂,将杨静妍葬入南郊皇陵。

    死者为大,再无人阻挠,也总算将棠少心头最记挂的事情了了。

    我站在帐外,刚从沉睡中苏醒的永安城,映着东方曦微,楼宇连绵的轮廓清晰可见。

    只这样看着,竟然感觉宁静美好,它那么繁华又那么整洁,一如我第一次踏入永安城的感受。

    可是,如今我却再寻不到初见时的那种惊艳,永安于我,不值得留恋。

    大兴宫中困了一年,在肃州还未回过神,就又回到永安了。

    一夜未眠,感谢语荼的倾听,让我将心中的这股浊水倾倒而出,在这个日子,将糟心的往事一同安葬。

    ===

    七月十九日,棠少与二位校尉商议,第二日带领骁骑营回防肃州。

    勤王、寻父,都以失败告终。

    方过午时,一顶四抬轿子自金光门出,悠悠然落在营区门口。

    夏州军于七月十五日举旗叛乱,直捣京都。恒王明发代政诏书:由宗政棠少统领岐川军二万人,协同洛州军统帅宋延方率四万人北上平叛,平定夏州后,由赵成帅岐川军暂守。

    夏州军共计八万人,是大昭边境驻军人数最多的军队。

    三十四年前,尚是武帝在位时,大破赤隶王庭,收复无定河沿岸失地,将大昭北境向北推进七百五十里,设夏州,屯兵八万,由关内道辖制。

    八万兵士中,有至少二万人为收编的赤隶降兵,虽然夏州安定了三十余年,但如今皇位空悬,夏州军却是第一个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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