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心

    江年安将方才的事说了,眸色冷淡:“刘管事,这三个孩子的父母何在?我倒想看看,是怎样的人,会养出如此欺负弱小的顽童。”

    “少当家您息怒。”刘福一面赔笑一面给旁人使眼色,有两人匆匆跑了出去。

    不多时,几个农人走了进来,脸上写满不安。

    想是路上听说自家孩子惹了事,江府的少当家来问话。

    江年安问:“你们家孩子欺辱这个小姑娘,你们知不知情?”

    众人看着明月身旁的小女童,愣了一下,有人小声嘀咕:“这不是陈家的小哑巴吗……怎么会与少奶奶站在一起?”

    明月看了眼那人,那人登时噤声。

    “少当家言重了,孩子们不过是一起闹着玩,哪里就是欺辱了。”一男子笑道,“再者说,庄上的人都知道的,小哑巴是个孤儿,要不是这些孩子愿意陪她,她一个人越发孤苦难过了。”

    “是吗?”江年安冷嗤一声,“你所谓的玩闹,就是三个人合力对小姑娘拳打脚踢?”

    他抬起女童的头,露出那张惶恐狼狈的脸来,小脸上泪痕斑驳,唇角额头淤青红肿一片,显是被人殴打所致。

    众人一片沉默,那男子干笑两声,“许是、不小心错手伤了她而已,少当家说要如何处置?我们都听您的。”

    其余几人附和:“是,都听少当家的。”

    江年安道:“打伤了人,给人医治、赔付汤药费是应当的,另外,你们每家再出二两银子,给小姑娘置办些冬衣,天寒地冻的,你们也不想她因为挨冻而伤势恶化、身子难愈罢?”

    几人静默须臾,互相看了看对方,见刘管事在不停地给他们使眼色,得知这位少当家招惹不起,这才不情不愿地应下来:“少当家说的是。”

    一道轻柔温婉的声音忽地响起——

    “刘管事,庄上是不是有许多像她这样的孤儿?”

    明月抚摸着女童的发顶,看向刘福。

    “回少奶奶的话,前些年发大水,殁了不少人,像小……小蝶儿这样的孩子委实不少,大伙儿平日里对他们也是照顾有加,只是到底能力有限,难免顾此失彼……”

    明月笑道:“我没有责怪的意思,大家也都是看天吃饭,自身本就艰窘,能对他们照拂一二已属不易,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可不可行?”

    刘福忙道:“少奶奶但请直说。”

    “咱们庄子人口众多,可我方才转了转,似乎没见到有什么学堂?”

    刘福叹了口气,“少奶奶您也知道的,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成日里忙着这一亩三分地,为了一家温饱已耗尽气力,哪来闲钱去供孩子去读书?”

    “学堂要花钱建,先生也要交束脩,唉——并非不想,而是不能啊。”

    “是啊少奶奶,”有妇人红了眼圈儿,“要是有学堂能读书识字,我们家小子也就不用整日里在庄上胡闹惹事了。”

    明月眉眼弯弯,“我想说的就是此事,如果庄子上能有一个学堂,将这些顽皮孩童管教起来,教他们读书写字、刺绣、算账,一来可以有先生们教,二来也能多认几个字,日后多个本领傍身,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眼睛皆是一亮,忍不住问:“可是,这笔钱由谁出呢?”

    盖学堂,请先生,都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明月看向江年安,后者微微颔首,轻笑道:“少奶奶既然都开了口,那这笔钱便由我来出。”

    众人大喜,迭声道谢不止,江年安抬了抬手,道:“不过我有一个要求,无论男女,都要送到学里来上学,且一旦来了,便不能轻言放弃,中途无故退出者,需交十两银子做罚金。”

    众人大惊,低声议论半晌,有人问:“少当家,要是遇到农忙时节,田里缺人,孩子也不能回家帮忙吗?”

    “每年夏至,会有农忙假,但不可因别的小事耽误学习。”

    众人又议论片刻,觉得此事只有利处,便纷纷答应下来,急性子的还上前细问:“少当家,该到何处去报名?”

    明月笑道:“此事待我们从长计议,自会尽快落实。”

    说罢此事,刘福忙请两人落座,看茶看饭,又让妇人带小蝶儿去处理额伤。

    农家饭菜称不上精致,但却鲜香十足,这阵子在江府吃惯了讲究饮食,明月对这种乡野味道怀念得很,一顿饭吃得颇为满足。

    刘福也是极有眼力见儿的,见少奶奶喜欢,忙吩咐人备上各色干菜、腊鱼,在他们动身离开庄子前给装上了马车。

    “不值什么钱,少当家少奶奶吃个野趣儿罢了。”

    明月感激一笑,“多谢刘管事。”

    姐姐开心,江年安便怎样都可,他笑吟吟地赞了一句,“刘管事,今日有劳你了,改日进城,咱们在酒仙楼上小酌几杯。”

    刘福满脸欣喜,迭声道:“哎哎——少当家的您慢走!”

    直到马车出了庄子,明月掀起车帘往后望,仍能看到许多村人在看着他们,她心下触动,抬起手挥了挥。

    再也看不到人时,她方放下帘子。

    江年安将一个暖烘烘的汤婆子递到她手中,见她神色有些怔忡,“姐姐怎么了?”

    “没怎么。”明月笑了笑,“只是突然想起村里的一些人,许久未回去,不知他们都可还好。”

    她并非是挂念某几个人,而是蓦地很怀念暮色时分,村里袅袅升起的炊烟。

    木柴燃烧的气息,让人感到莫名地安定。

    “姐姐若是想回去,待天气和暖些,咱们便回去瞧瞧,孙婆婆她老人家想必也很想我这个徒弟——”江年安忽地一顿,额角突突跳了起来,许多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他又开始有些头疼。

    明月见他面色微白,忙起身探看,指尖触在他额头,轻柔按捏一会子后,“可好些了?”

    少年却忽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黑眸微抬,定定地看着少女。

    “年安?”

    江年安蓦地将她拉入怀中,抱得极紧,以致于明月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抬手拍了数下,他才似乎回过神来。

    “姐姐疼不疼?”他低头摩挲她的腰肢,“都怪我一时情急……”

    明月心生疑惑,“你怎么了?”

    少年却将她再次拥入怀中,下颌抵在她发顶,满是依恋地蹭了蹭,嗓音低沉:“姐姐,我都想起来了。”

    “你的头还疼么?”明月更关心的是这个。

    哪怕他一辈子这样,她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江年安抬起她的脸,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还有一点疼,如果回去后,姐姐能帮我也洗一次澡,我就不疼了。”

    “嗯?”明月目露迷茫,“你为什么说‘也’?”

    难不成,他是将失去记忆的他,与完整无缺的他,视作两个人?他在吃自己的醋?

    “因为姐姐之前帮他洗了,我也要。”

    见他径直承认,明月杏眸圆睁,“之前不也是你么?”

    “是我也不是我。”江年安嗓音发闷,脸埋在她颈间,深深嗅了两下,神情浮上迷醉,“姐姐不会连这样的小事,也不愿意为我做罢?”

    明月抿唇,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他低落地呢喃:“姐姐果然很偏心,更喜欢年轻的郎君。”

    “……”

    什么更年轻的郎君啊!那不也是他吗?!

    见少年低着头,眉眼恹恹,明月便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当他大病初愈,想撒撒娇而已,于是便应了下来,顺毛哄道:

    “我怎么会偏心呢?之所以对失忆的那个人好,不也是因为你的缘故?若换了旁人,我才不会多看一眼呢。”

    “姐姐说的是真的么?”江年安将她整个人抱在膝上,面颊相贴,“以后若是遇上比我好看、比我年轻的男子,姐姐也不会动心么?”

    明月强忍住笑,细声安抚:“女子一言,八马难追,我既与你成了亲,眼里心里自然便只有你一个。世间年轻英俊的男子不胜其数,我若是见一个爱一个,岂不忙不过来?”

    “再说,我都没开始担心自己人老珠黄惹你厌弃,你反倒开始担忧起来。”

    “我绝不会厌弃姐姐!”江年安义正严词正色道,“只要是姐姐,哪怕脸上爬满皱纹,那也是慈祥和蔼的姐姐,我一样喜欢。”

    明月面色微红,嗔了他一眼,“届时我都成老太太了,有什么好喜欢的?”

    江年安揽紧她的腰肢,“我对姐姐的喜欢才不是那么肤浅,世间凡人,□□皆会老去,我喜欢的是姐姐坚韧柔软的灵魂。”

    明月逗他,“那若是我比你先行离去,你怕不怕我变成鬼来找你?”

    “不怕,我会很开心。”

    “开心什么?”

    江年安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因为能再见姐姐一面。”

    “你要吸我精血也好,勾走我的魂魄也罢,我都甘之如饴。”

    明月微微怔住,心头泛起一抹酸涩。

    “你太傻了。”

    她抚上他英俊的面容,杏眸泛泪,“真到了那一日,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江年安目光灼灼,“可没有姐姐,我就不会好。”

    明月被他看得眼涩,忙别开眼,岔开话题道:“好了好了,我只是说个玩笑话而已。”

    “姐姐你不能丢下我。”

    少年露出可怜又委屈的神情,紧紧地抱着她,仿佛汪洋大海上漂浮的人抱紧唯一的浮木。

    明月心里软得厉害,柔声应道:“嗯,我们俩一直在一起。”

    哪怕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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