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代国第二年的岁首,没有落雪,冬风凛冽而干燥。

    吕氏又多了几位王,灵君传信给我的时候,我已不似最初那般惊惶,仅托她询问从母的身体,代我问候。

    刘恒......他没有与我说这些,也根本来不及说。

    这一年冬,匈奴寇边南下,杀北地都尉、车骑千余众,于长城的边界掳掠百姓,大肆进犯。

    代地原就常起战乱,刘恒接手治理的时日,倒是风调雨顺,甚至连日食天灾都很少。市井间正筹备岁首的节事,却忽逢战乱,逐渐又变得萧条冷清,人烟寂寥。

    朝会缺了代王,其余诸侯王齐聚长安宫城。朝贺天子那一日,刘恒一连接三道诏书。

    我抚摸着简牍,不知出自陛下还是从母之意。朝廷设后将军,调度南北军与边境屯军。国有大事,此官能令事权归一。

    代王自请安边恤民,率军行征战之责。

    临行前的夜晚,我本已收拾好行装。刘恒将一卷江山图铺平,举烛照亮山河。他是允许我随军而行的,算不得值得称道的大事。

    我试了许久以药入膳的法子,余下时日为筹战事,随宋中尉勤修射御,日夜练习。

    可这一夜,薄姬的病却很不好。

    天光破晓,三军齐备。刘恒轻轻取下我腰间的铁环首刀,他眼尾有一点红,“荑桑......寡人有愧。”

    “太后一直未见好转。”他脊梁笔直,倾身抚平我的眉,“......我不该强求你。”

    他取刀的时机正好,一分一毫都不偏,估计是怕我气血上头,多日苦练功亏一篑,一扬手臂刺过去。

    “侍医都在,荑桑。母亲望你留下,不需要额外做什么。”刘恒抚摸着刀背,“是我轻言许诺的错......待班师那日,你怎么罚都好。”

    我的呼吸像陶漏壶底盛的水,一息比一息犹疑,气恼随水纹从身体里流走。

    “匈奴形强势胜,以救百姓为先,王上。从军的士卒也不易。”

    我握住刀把,将铁刀从他手中一寸寸扯回来,结局已定,不欲再多言了。

    寒风击打窗棂,恍若振奋军心的战场鼓曲。刘恒持弓弩,周身被甲,我只能瞧清楚他浅色的双眸。

    他握我的手腕,掌心的凉意胜雪,我的脉搏处却涌出几湾温热回流,汩汩地跳动。

    自匈奴寇边,数十日才一次的见面,我与他以此作别。

    ————

    刘恒所言不虚,薄太后的身边侍医齐全,用药有方。不出数日,我除了分给百姓过冬所需的粮食,就剩下了与薄姬闲话片刻,以消解病中苦思。甚至连侍药,她身边的女使也代劳了。

    ......不,有件事仍是我之责,一直未变化。

    薄姬在日入时需一方药。自那方子写好,向来都是由我煎成,再送去南院。太后有时留我用暮食,有时我主动推辞。

    自赴藩国以来,我的药也没怎么断过。最近赶上两军交战的时节,才减了不少量。

    久而久之,代邸众人似乎以为那是我的补药,从未多问。

    我推开南院正堂的扇门,从一道小隙中穿过。薄姬斜倚着木枕,唇色苍白。她病得形销骨立,我扶着她的左手,指尖的触感竟与青瓷几无差别。

    面前人摸摸我的手腕,“又瘦了呀,桑儿。要多补气血。”

    我鼻尖一酸,“太后,该喝药了。”

    薄姬撑着身子,瓷勺碰出叮当声响。

    “夜里听了一夜的北风,总盼着你来。”她垂眼笑了笑,低头道,“桑儿,我原是不知你随军,才指了你。子恒他绝无戏弄之意,他怎会不想......想你平安些。”

    我想起,宋昌讲解时,我甚至将铜矛的招式都看会了,常替士卒快速地装上矛头。

    可学了一场空,又该怨谁呢?我不知道该以何作答了,只得闭口不言。

    又过一月,到了枯草沾霜的时节。

    前敌战况紧迫,匈奴人仿佛对汉军了如指掌。嘈杂的风吹入耳,有人说军中有细作,说主帅无能,即使得良将,也不会用人。

    前些日,刘恒刚传信过来,让我安心,他将免除被抢掠百姓的田租税。

    日入时侍药,我将此事与薄姬言明,她替我掖了鬓发,说:“桑儿,别在此为我虚耗了。回去吧。”

    她每每用过药,总要睡上片刻,似跋涉去遥远的夜晚。起先我唤不醒她,还差点将侍医硬扯过来,好一顿心焦,头晕目眩。

    她睡深了。我小心端药碗出门。

    在那一刻,青瓷碗边与甲胄相撞,生脆如裂帛。在那一刻,我差点抵上来人清瘦的肩膀,坚硬感不容分说地将我隔开,跨一步便是疼痛的深渊。

    是刘恒吗。

    他怎么回来了......?

    我深深吸口气。牙齿好似刺破下唇,微弱的气息窜入鼻腔。

    他周身风尘仆仆,沉默尖锐地洇开,如同置身另外一场战争。刘恒的视线扼住我的脖颈,裹挟着战场的血的腥气。

    我直视他,甚至迎了半步,“王上,战事平息了吗?”

    “寡人从未许你侍药。”

    瓷碗在他手中,如同玩物。他以此物敲窗棂,再一再二,漆色药渍淋淋漓漓,屋内毫无动静。

    刘恒轻轻放低碗,似望眼欲穿,却停步问我:“你给太后喝的什么。”

    他身配青铜剑,不知是否手握剑柄。

    我顷刻镇静下来,压抑着无数苦思的碎裂浪潮,“这方药太后仅许了我一人。即使换作廷尉,太后醒来,王上再疑也不迟。”

    “可她未醒,或许醒不来。”

    他这样的目光......浓雾遮掩真相的轮廓,我耳畔嘈杂,语句支离破碎,“刘恒,你既然不信我,疑心我害人。为何将我留下?凭什么?”

    他不置一词,将一卷密信硬推给我。

    “你的女史才发现此行径,于是告知寡人。”刘恒半推着门,“她是太后给你的,字迹极易辨认。”

    我将信摔了。

    同样的场景,刘恒在我身侧俯身。这一次,他却道:“寡人会查,已命人带走了她。樊荑桑,你也不应再出北院。”

    “与外人无关。将她放了,我来与她说。”

    我用力抵住门边,“我所行所言,从未害你半分。刘恒,你一直没变过,从来都是……”

    他抬手,似不愿听了,于是无可奈何地命我退下,迈步往屋内走。

    泪眼朦胧的那一瞬息,我屏着一口气想,他一定得听我说完。

    我欲拔他的佩剑,纯青透亮的剑刃,光彩明澈,充塞宇内。刘恒立刻抢夺剑柄,他常年浸于射猎之法,手劲大得很。

    青铜剑尖细薄,气血上翻的一刻,我以掌心去握,才勉强争得先机。

    血珠顺掌纹滑落。全身都灼热,双手也温温热热的。

    刘恒的目光,如同望一个濒死的人,适才现出悲切。他再没有动作了,嘴唇微动,“别碰了,你放开手。来人,医官!”

    我掉泪了。

    心绪如火苗,笃定地撺掇我握紧掌心,“刘恒,我没有。若太后未醒,她喝了多久的那方药,我也喝多久。”

    他的甲胄溅上些红,血珠滑落,好似道道竖直的裂口,剑柄在两难的处境间迟疑。

    “你先放手,我不走。”刘恒的尾音沾染迫切,“匈奴人刚退,这封密信便送往北地,又遇细作之言流传,而你此刻如信上所言出现......为稳军心,寡人会查明。”

    “与我的女使无关。她不可能。”我暗暗咬牙,恼他一副视若无睹的模样,“你若心存偏见,事先就猜疑我,查与不查的结果有何区别。”

    周遭传来嘈切的脚步声,奉命而来的侍医来不及行礼,朝我一拥而上。有人以麻布拭净冷铁上的血迹,欲包裹我的手,却统统没有成功。

    好疼。疼得人想将手紧缩,藏起来,装作从未长过皮肉。

    刘恒的身影彻底模糊了,我不知他话里的不忍与悲悯从何而来。

    “......我先将刀柄松开,好不好。”他撤了一步,“你就非要伤到无可挽回的境地吗?”

    侍医眼疾手快,抢占迟疑的一息为我包扎。那柄冰雪般的青铜剑掉落在地,表面斑驳,再不复透青之色。

    刘恒并不言语,看也没看一眼,先行与医官进薄太后的屋室。他披甲胄的背影格外挺拔,少了佩剑的陪衬,却显冷清极了。

    另有女使扶我回北院。我很分明地听见自己的喘息。

    都是代王的意思,他早安排好了。

    我本该随军,应他的承诺才留下与薄姬作伴。可他与我的和谐如青烟,丝毫外力就消散了。

    疼痛在瞬间翻越顶峰。这一刻我细细碎碎地想,灵君没有错,我是该回去。若早去长安回禀从母,说他反叛,说他不臣,那么千般苦思,绝不会落到今日地步。

    胸口怦怦跳动,泛起清明的波澜。

    姑且他打胜仗了,百姓未起怨声,所以————

    我不后悔我的任何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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