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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入正题

    老皇帝在修皇陵这件事,李药袖一直是知道的。

    毕竟她老爹除了勉强算是皇亲贵胄的一员,还富可敌国。修皇陵这种劳民伤财的大事,老皇帝怎能放过从他身上薅羊毛的机会呢。

    修皇陵,不奇怪,哪朝哪代,哪怕再勤俭的皇帝都少不了为自己的身后事铺张浪费一回。奇怪的是,老皇帝修这座皇帝却是极尽隐秘,撇去极少数参与此事的官员,整个燕京的贵胄圈子仿佛毫不知情。

    连李老爹都对此事三缄其口,只在一次微醺之时失言一句:“皇帝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今时今日,看沈蠡阴阳怪气的模样,联想几日前帝都惊变,暗自猜想,这回恐怕是皇帝作了个惊天动地的妖了。

    沈蠡见她垂眸不说话,烛火下少女容颜憔悴,额角脸颊上都是刮擦的伤痕,有一道斜穿下颚的伤口甚至翻卷出发白的皮肉。从小到大,她应该从未吃过这种苦,他忽然心想,嘴上也不由问了出来:“困了?”

    李药袖本还装模作样,想从他口中套一套话,一听这话,立刻警觉地竖起小耳朵,强行撑起发沉的眼皮子定定看他:“沈宫亭,你的意思是你老爹早知今日却啥也不做,只跑来这破地方大兴土木,修皇陵?”

    她匪夷所思,这未免也太荒唐了,李药袖想到这短短几日间所见到的那些惨像。整个京城犹如堕入了无间地狱之中,随处皆是残肢断骸,遍地焦黑枯骨,更别说空气里无处不在的那股烧焦的肉味……

    李药袖越想脸色越是发白,抓着小被子的手指控制不住的颤抖。

    忽然,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沿着石壁远远传来,如同一声惊雷吓得李药袖浑身一个激灵,紧接着几道惊恐尖叫接连响起,如同传染一般迅速在死寂的甬道里传开。

    沈蠡眉目倏地绷紧,一手倏地抽出腰间佩刀,只匆忙留下一句:“好生休息,别多想。”

    李药袖来不及反应,只在他推门瞬间,随着森冷的寒风吹入,一股浓稠到黏腻的血腥气蜂拥而至,其中还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与嘎吱嘎吱的咀嚼声……

    在石门紧闭的一瞬,李药袖借着灯火的余晖瞥见了一片青白的衣角一闪而过,浓重的血腥气里忽地掺入了一缕厚重的香火气。

    门缝间,一双细长微挑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瞥来,又漫不经心地瞥过,虽是含笑一眼,却看得李药袖浑身汗毛竖起,整个人如同警觉的小兽,一点,一点缩进她的小被里。

    她知道那人是谁,虽然仅仅见过一面,但却毕生难忘。

    他是当朝地位仅此于皇帝的国师,无人知晓他的姓名来历,但无人不晓他的神通广大和……心狠手辣。

    李药袖见他那一面,是他当着皇帝的面,一手提起惠妃刚生产的孩儿,轻描淡写一句:“孽畜”,便举手割断孩子啼哭不止的喉咙,血溅三尺落在他青白色的道袍上,李药袖只看了一眼便被她爹颤抖着手死死捂住了双眼。

    那一面过后,国师依旧是国师,惠妃已在宫中查无此人。

    李药袖抓着被子慢慢遮住脑袋,昏沉的睡意忽然也一并袭来,须臾间便堕入了无边黑暗之中。

    之后的时间里,沈蠡忙碌了起来,李药袖很少能见到他,每次短短的会面也不过是沈蠡隔着远远地问一句:“今日可好些了?想吃点什么?要不要做些什么?”

    比宫里娘娘晨昏定省都有规矩。

    李药袖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他,包括问一问她老爹如今在何处,这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每每此时沈蠡都是缄默不语。

    皇陵里大部分时间都是静悄悄的,只在某一个固定时间会响起沉闷的凿墙声,像是匠人们在继续往山体深处开垦甬道,建造墓室。

    直到一日,她醒来的时候,沈蠡面带倦容地坐在她床边,上半身的衣衫微开,露出麦色的胳膊。许是过于疲倦,他低着头咬着白布的一角,一圈圈地认真给右手包扎,然而鲜血却依旧一层层从白布上溢出,看得出伤口很深。

    李药袖第一次从这么近的视角看沈蠡,有些奇怪,毕竟沈蠡是他老爹请了最好的名师大儒,完全按照端方君子的标准培养出来的。在京城一众打马吊泡青楼的纨绔子弟中,沈蠡显得很格格不入,不该看的女子绝不多看一眼,不该去的地方绝不涉足一步,男德满分。

    所以李药袖见他此时衣衫不整的模样颇为震惊,震惊之后目光落在他腕上伤口愣了一下:“你受伤了?”

    她的病一直好好坏坏,连烧数日,此时声音都小得和只猫似的。

    沈蠡却第一时间听见了,第一反应是藏起手,再站起身,速度快得令李药袖沉默。

    她慢慢蹭着坐起身,再慢慢朝他招了招手,唤小狗似的:“过来。”

    小狗沈蠡身体僵硬了片刻,竟然不知怎么说服了自己,一步一慢地走到她床边。

    背着光,李药袖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她记得刚刚醒来时他眉宇间沉重的郁色,她又和唤小狗似的拍拍被子:“坐下。”

    于是,沈蠡同手同脚地坐下了,虽然动作很平静但是耳朵尖有亿点点红。

    李药袖也不说话,直截了当地伸手将他绑得乱七八糟的绷带解开。

    沈蠡想拦,“啪”,被打了手。

    沈蠡老实了,嘴皮子动动。

    可李药袖看都不看他,十指灵活得像翻飞的蝴蝶,很快将他肿成馒头似的手腕解救出来,看到他伤口的那刻,她呼吸明显停滞了片刻。

    那是一个兽类撕咬过的伤口,李药袖小时候被狗咬过,至今小腿上都留着类似的疤痕。

    糊了伤药的皮肉都已经被撕扯得看不出本来样貌,白森森的骨头在断裂的筋肉下若隐若现,鲜血沿着沈蠡的指缝淅淅沥沥往下滴落。

    李药袖倒咽了口口水,眼前有些发黑。

    沈蠡看出她的害怕,手指蜷起慢慢缩了回去。

    于是,“啪”,这回被打的是大腿。

    “……”沈蠡神色有些古怪。

    李药袖不作声,将绷带理了理,一层层沿着他手腕伤口平整地包扎起来。

    沈蠡搭在腿上另一只慢慢攥紧,脖子上的青筋一条条鼓起,冷汗顺着青筋流下,他忍着痛迟疑着开口唤道:“小袖……”

    李药袖很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唤她了,连她爹每次都是怒其不争地连名带姓喊她,真别说,这声“小袖”有点她娘唤她的味道。气氛很好,但是李药袖不想配合他,学着他此前阴阳怪气的模样:“嗯哼?”

    “……”熟悉的李药袖回来,沈蠡沉默片刻,冷峻地看了一眼石门,仿若透过石门与门外人对峙了一眼,他收回视线低声道,“药袖,你爹现在还好,连花红柳绿都无事。”

    李药袖包扎的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现在还好的意思是之后不会好?”

    沈蠡叹了口气,那口气仿佛是要将连日里的疲倦艰辛都一口吐尽,他道:“自那日异星坠地,京城上空与大地同时出现诸多裂缝。虽然看不见,但我与一些人都隐约察觉到天裂与地裂中钻出了许多东西。”他顿了顿道,“用‘国师’的话来说,那些都是灵气。”

    李药袖抬起头,小小的眼睛里,大大的困惑。她有些想摸摸沈蠡的脑袋:“你被狗咬,也发烧啦?”

    “……”沈蠡认真到有些阴郁的眼神镇住了她,沈蠡用国师的口吻复述他的话:“鸿蒙初辟,灵能醒世,凡人万物皆能觉醒灵智灵根,走上求仙问道之路。”他看着自己手上已经被包扎起来的狰狞伤口淡淡道,“从天裂地裂出现起,的确有一些牲畜野物变得极为聪慧,甚至有些花草树植都能简单地与人沟通。”

    李药袖不懂,李药袖大为震撼,她的手已经搭在了沈蠡脑门上了,忽然又想起那日石门外传来的诡异声响。

    那堪比闷雷的低吼声和咀嚼声绝非寻常野兽发出的声响,简直宛如说书人描述的夜叉修罗吃人时的景象。

    李药袖没亲眼见过那副情景,但看沈蠡手腕上的伤口,能再重重侍卫保护下伤到他的想也知道绝非俗物。

    有些超出她常识范围了,李药袖晕乎乎地想,有点应对不了。

    沈蠡没告诉她的是,不是每只动物,每株花草乃至每个人,都能在灵气熏染下启发灵智,走上所谓的修仙大道。如今的京城里最靠近地裂的地方,曾今的大燕皇宫,游荡着无数失去理智的怪物,那些都是被浓郁灵气冲刷过后的失败品。

    这究竟是平庸俗世的鸿蒙初辟,还是一场荡世浩劫,正在经历的他们无人可知。

    或许只有那一人知道。

    “时辰已经快到了,”含笑的声音在石门后蓦然响起,“殿下还不直入正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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