瘖谷

    雾杳像张纸似的轻飘飘被扶光抱起。

    迎着光,眼球仿佛被捏碎般地疼,什么也看不清、听不清,雾杳无力地阖上眼,抬起重逾千钧的手指勾住扶光的襟口,喃喃道:“姐、姐……姐姐呢?”

    声音沙哑如吞了炭。

    扶光正好抱她出了屋子,遥遥地,与好不容易将蒙在眼睛上的檀深雪散绡扯松的、脸膛都勒红了的许明姌对视。

    许明姌看见雾杳的模样,颤抖着发不出声来。

    扶光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恨意与杀意,嘴唇却轻之又轻地贴在雾杳颊边,耳鬓厮磨似的,语气昵昵道:“别担心,我让玄使把她安顿好了,她很安全。”

    他花了十年,才将雾杳从一个不会哭不会笑、只知杀人的兵器,养成如今明媚憨顽的小姑娘。

    许明姌却只用了一天,便使这一切毁于一旦。

    闻言,勾住扶光前襟的手指这才滑落,他胸膛微微一重,低眉看去,怀中人已不省人事。

    他眼底躁戾翻涌,当即施展轻功,带着雾杳绝尘而去。

    而此刻,玄使们甚至还没到达山顶。

    堪比雪风的山风一吹,阵阵血腥与尸臭厚厚将许明姌裹住,冻得她骨头缝都在发麻。婴儿啼哭得响亮,姑娘们的泣声气若游丝。

    许明姌泪流满面地往下一望,忽地,生出一种直接跳下去的念头,从树上、从山上,一了百了。

    “殿下,你还好吗?”沈渊青白着脸茫然无措地朝空气中问着,他替须弥撕开了头罩,却因背剪着手,无法挣开自己的桎梏。

    无人回应。

    须弥靠在阴暗交界的柴房门边,怨愤得猩红的眼睛瞪视着扶光与雾杳远去的身影。

    本以为,世子是来救她的……他却连都没看她一眼!

    果然!他果然与雾杳暗中勾搭上了!

    贱人!两个都是糞窟泥沟里出来的小贱种!

    她就是太心软!当初就该用小王叔给她的无色无味的毒,毒死雾杳!

    ……

    有什么在撬动雾杳的嘴唇。

    然而,她的意识在下沉。如投入水中的石块般,一味往昏黑中坠沉。

    雾杳心一惊,浑浑噩噩睁眼,却什么都看不到,身上愈发地痛,她吓得乱叫起来,“阿忱、阿忱!”

    可她连声音也彻底听不见了,也不知自己是真的在大喊,还是在微弱地嘤咛。

    话犹未了,温暖的臂膀已牢牢圈住雾杳的肩膀,在她手心里写着:

    「别怕,我们在瘖谷,先喝药。」

    她似乎是靠坐在扶光怀里。

    雾杳怎能不怕?

    她若是死了,许明姌该怎么办?她不像自己,不会武功。莫说杀人,连骑射课考试的猎物也不忍心射死,别人是一箭从猎物眼睛里穿过,干净利落、不伤皮毛;而她宁可成绩差些,也要挑不是致命伤的地方下手,把那些野兔野狐带回去治好了放生。

    雾杳一把拂开扶光送到嘴边的羹匙,用惊人的力气握紧他的手,没有焦距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瞪着,试图与扶光对视,“阿忱,答应我,保护我姐姐,答应我!”

    她怕瘖谷中没有那盏“琉璃月”,扶光看不见,还飞快用指腹写了下来。

    血泪又从眼角流下。

    雾杳写得很急,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要咽气,连指腹皲裂得写一笔黏下来一块皮肉,也不觉痛。可突然,眼睛一刺,一张遮光的苫布被扯下,琉璃月被放至雾杳身前的束腰香几上。

    清莹的蓝色朦胧胧地照亮了雾杳所在的小禅塌。

    她果真是不大好了,勉力去看,也只能将景物看出个大致轮廓。

    雾杳刚想回眸去看扶光,蓦地,一股狠劲掰过她下巴,血珠立刻淋淋漓漓地洒下来。

    泪雾中,她被迫半仰着,扶光的神情虽然模糊,却透着无法忽视的阴鸷,他眉宇间尽是春风和气,笑吟吟慢腾腾道:“如果你死了,我就把许明姌的骨灰撒在你坟前,与你长相伴,省得你惦记她。”

    他低首,额头轻蹭着雾杳的额头,像一只温驯亲人的灵鹿,“还有白檀的。曜灵的。云枢的……想死是么?我让他们一个不落都来陪你。”

    瘖谷中没有声音,雾杳看不清,花了很大力气才大致分辨出扶光翕动的口型。

    她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

    “你、你……”雾杳咳得满舌腥甜,她哪里是想死呢?!她用拳头狠命地捶他胸膛,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扶光只用单手就禁锢住雾杳。

    收了笑,眼神如霜似雪,用指节一点点拭去她唇边与下巴的血,把一个同样蒙了遮光布的药碗搁到她面前,道:“喝。”

    雾杳的气焰一下子消退得干干净净。

    她捏住碗,正要揭开遮光布,扶光又忽地把琉璃月给盖上了,淡淡解释道:“这药不能见光,会失效。”

    什么稀奇古怪的药?

    雾杳隐约猜到了一点儿,只怕又是仙朝时期流传下来的“神物”之一,她就着碗沿狼吞虎咽,滋味是尝不出来的古怪,又苦又腥膻,还带点儿异香异气的甜,须臾间喝得一滴不剩。

    这样便能压制住荣枯症么?温无象曾说,她顶多只能再发作一次。就算这次压制住了,下回呢?今后她是不是都不能动武了?

    ——她是会武的。生来就会。只要动武,就会触发荣枯症。

    雾杳心惊胆战地胡思乱想着,刚离开扶光的怀抱,躺入衾被中,就一阵堕梦时的失重感袭来。

    她时睡时醒了漫长一段时间。

    整个人犹如一块浸了油的木头,有烈火从七窍钻入,从内到外熚熚烞烞地烧着,痛得常常连气都喘不过来。扶光连半步也不敢多走远,始终衣不解带地守在她身边。

    稍稍好转一些,再度睁眼时,扶光下颏处都长了一圈儿青色胡茬,也不知几天几夜没合过眼,伏在她榻边盹着了。

    雾杳滞缓地眨了眨眼睫,她似乎是活下来了。

    但五识退化许多,目力、耳力、嗅觉、味觉都锈钝钝的,像先天患有盲病、聋病似的,记忆也影影绰绰。触觉倒又敏锐了百倍,一点儿痒和疼都受不了。皮肤上的伤口虽已结痂,却疼得她一直打颤。

    脑袋里空荡荡的,想事情很慢,她对着扶光的脸看了半晌,第一反应居然是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胡茬。

    前世在峣峣阙里待了五年,雾杳许久没见过扶光这副邋遢模样。

    进京之后,他便是随意往松月蕉窗下一站,也是一身的通透玉洁,就像一名误入凡俗的、澹然无求负雪怀霜的仙门弟子。

    纤纤的小手认真地一描一画。

    扶光霎时惊醒。

    他似乎做了噩梦,眼底还残留星星点点的悸骇,一把将雾杳攥得满眼泪花后,又懊悔万分地松开,“抱歉抱歉。”

    “呼,呼,痛痛飞走。”他一边轻轻吹着攥过的地方,一边见缝插针地问,“饿不饿?渴不渴?再忍忍,温无绪方才给你诊过脉,说明天就能进食了。”

    雾杳不是真正的十三岁,她可是十七岁的大姑娘,被这句久违的“痛痛飞走”逗得咯咯笑,声音不复嫩藕蔗霜般的清甜,“不、饿。”

    又见自己的皮肤也似烧过的树皮一般黑魆魆皱巴巴的,在扶光人中处留下了两撇黑色的“小胡子”,愈发笑得停不下来。

    那天雾杳不能经风,不能见光,扶光便把瘖谷的乾坤门合上了。

    这两天温无绪说要透透新鲜空气,将门开了一道缝儿,所以瘖谷中能听见声音。

    见雾杳乐不可支,扶光终于也露出点儿笑意,“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雾杳如呆头鹅一样顿了片刻,才刚咿呀学语般,迟迟地、短促地道:“身上,火烧、火燎的。”

    扶光认真地打量上下她,见她不时眯着眼睛抿着嘴打颤,追问道:“没别的了?是不是很疼?实在疼得不行就告诉我,给你喝点药。”

    温无绪调制的止疼药。但也只能吃一两次,因为会上瘾。

    雾杳其实哪儿哪儿都难受。肚子里、喉管里都像被火舌舔过又结了痂般,沉甸甸硌得慌,浑身热辣辣如泡了姜汁儿……

    可她看了看扶光,不想说。

    今天能视物些了,她才发现,他的脸色很不好。

    雾杳觉得脑子里缺了一块儿,但出神想了几息,还是决定先解决眼下的疑问,她轻轻抚着扶光的脸庞,“阿忱,你又受伤了吗?今天都没用过右手。前两天是女帝命你出任务了?”

    扶光没想到她刚从鬼门关里转了一圈,还能敏锐至此,右手往后缩了缩,眼尾漾开些水盈盈的绯色,含笑道:“没事,我没事。就是上回的伤没好全。”

    雾杳眨巴了两下眼睛,眼前才慢慢浮现燃灯会那天的对弈。

    哦,扶光为了从黔中道赶回来见她,受的伤。

    燃灯会的记忆流动着,忽地,许明姌在台下观战的模样跃至眼前。

    雾杳终于记起自己忘却了什么,她急急拉住扶光的袖子,却又怕他恼火起来对许明姌不利,小声道:“我,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扶光的脸瞬间阴沉得能滴水,“怎么,刚醒就迫不及待回到你姐姐身边。”

    当然了。

    万一,雾杳猜错了,前世并不是因为她显露出了对许明姌的在意,许明姌才能逃过杀身之祸呢?她得时刻陪在她身边。

    但雾杳半句真心话都不敢说。

    她很想做出一副不露怯的自然神态,但嘴皮子都不听使唤,说得支支吾吾,“我、我,就是怕跟不上学业进度。我爹之前可生气了,我不好好学习,他就要逼我嫁人。还差点许给沈九郎那样的呢。”

    扶光漫不经心地垂下眼帘,“沈家大老爷贪污渎职,已经被革职查办了。”

    雾杳瞪大眼,她都能想象到沈家如今是陷入了怎样的一团愁云惨雾中。

    革职?她是“山中无岁月”,睡了一整年么?前两天,沈九郎还趾高气昂地带着白氏女来她面前炫耀呢,怎么这会儿他爹就革职了?

    算算时间,这得是……

    她忽地寒毛一竖。

    这得是得到了许晓泊找人去说项的消息,就开始着手替沈大老爷办理“告老回乡”了吧……

    雾杳发怵得一个激灵,扶光替她掖了掖被角,“所以,你不必担心。你父亲逼不了你。”

    雾杳心里越发地凉飔飔的,前世扶光可从没有做过这样公报私仇的事,至少,她并没听说过。

    她感觉自己需要时间,好好拟定接下来的策略,便道:“我想洗澡,身上都馊了。”

    为了增加可信度,她还故意凑到扶光身前猛猛嗅了几下,虽然什么都没嗅到,却仍佯作嫌弃道:“你也馊了!快点快点,你也去洗洗!”

    扶光破天荒地神色一赧。

    不过,与雾杳预期的不同,他并没说要给她准备浴桶,而是直接抱起她向外走去,“也好。温无绪说你身上残留了药性,炽气难以宣泄,要用冷潭浸泡。我本想等你再恢复些精神……既如此,我现下便带你去。”

    啊?

    雾杳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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