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辛安是陶瓷人。

    顾名思义，陶瓷铸就，磕碰易碎，而且毫无生机。

    也正因为此，她百般不解，蛇妖掳走她的目的，是为了要她生孩子？

    蛇妖的样貌半雌半雄，眉心为界，左男右女。

    祂以左脸示辛安，道：“你的身体虽为死物，但寄身在这具身躯之上的魂魄，却是完整的。你我神魂交融，即可诞下孩儿。”

    神魂交融，必需两厢情愿，一丝动摇不得。他法也有，惑心术。蛊惑人心，诱之献给。

    但辛安是陶瓷人，身躯虽脆弱，却能阻隔术法。她若不愿，世上无人能强迫她。

    “荒谬。”

    哪怕辛安已活了二百年，听了此话，也不免脸上有些挂不住。心道：“村民皆传，害人者妖怪也，如今一见，还是只淫妖。”

    蛇妖所掳，不论男女。且蛇妖行迹诡谲，无人知其洞府何所。即找不得门去讨伐，辛安只得守在蛇妖常出没往来之地，静时以待。

    如今守株待到兔，她道：“我若不愿呢？”

    “这个嘛……也不必忧心，待我抢走，你的主子便是我了。即是主子，岂有不依的。”

    妖的世界粗暴，且简单，强者为尊。

    这蛇妖见辛安肌肤白润，面似芙蓉，端的好颜色。一双大眼水光灵动，脸蛋偏又瘦瘦小小，身量纤纤也只盈盈一握。如此美人，不开口已是楚楚动人，蛇妖见了如何不欢喜，不由得怜爱有加。

    如今世上富人家制陶瓷人做偶已不稀奇，蛇妖也只当辛安是哪位富人家豢养在外的偶人，见了便想占为己有。

    辛安为难道：“陶瓷人的主子，定是身份不凡，非富即贵。只怕我原主家中人来寻，你不好对付。”

    蛇妖道：“我百年大妖，巧能施术法，力能压千钧。再就是来一百人，一千人，我也是不怕的。”

    祂一口浓痰吐在地，一丈见方的绿草便化作死灰。又变作十丈高的蛇身，蛇头伏地，道：“路上颠簸，有我驮着你，尽管放心，保管磕碰不着。”

    蛇妖口大牙尖，身躯壮过象，体长横过山。凶恶非常。满脸得意。既有显出本相起引诱之意，又有威慑之态。

    那蛇妖方才使小妖，风风火火，也不问询，将辛安屋里的一应物件，妆奁、平日穿戴的衣裳首饰、各类书籍、管琴箫筝……俱繁多物件，搜刮了个干净。

    又一个好事的小妖冒出头，提议抢人要除根，小妖们走走出出必有痕迹，存着必是麻烦。

    蛇妖不听便罢，听了也觉颇有理，表赞一番，便让那小妖带头，将屋子放火烧了。

    要是一般人，早就唬住了。

    辛安心中只是感叹。她这副脆身体，提不得刀剑，架不住蛮力。要是两百年前，管他厉害是否，擎着武器就打上去。哪容祂如此放肆，明目张胆，眼皮底下就敢抢她的东西。

    但所谓脆鸡蛋不好砸硬石头。

    也怕打草惊蛇。如今之际，不好正面闹翻了脸，虽不情愿，也只得先依从。

    那蛇妖四周看过一圈，无甚遗漏，就坨着辛安，马不停蹄，妖不歇脚，不过半个时辰，就回了妖山。

    又因心中有意讨好辛安，以客待之，安置酒菜款待，歌舞伶人相陪，做足东道。

    辛安吃不了酒菜瓜果，珍馐美馔，蛇妖另再他处下功夫。上好楠木座椅，真丝锦缎坐垫，小妖手持羽翎，小意扇风，与主人一般。还备下上好的甘露，只让她润手。

    “这是百年杉树根内的汁水。你身子娇贵，用着正好。”

    辛安只是站着不搭理祂。

    蛇妖却以为她有所顾忌，解释道：“这些妖树活的时候虽凶悍一些，但一旦砍落下来，变成死物便不再有威胁。且木制极好，软和舒适。你且来试试。”

    辛安不想试，这时，有一个小妖报消息进来。

    “大王，几日前山下骚动，有人企图擅闯结界。被我等捉拿了来，且在牢中关押着哩。”

    蛇妖随即道：“带上来与我瞧瞧。”

    不多时，小妖压上一个少年，唇红齿白，端的好相貌，粉衣金钗，金丝玉环，真是不可多得。虽发丝凌乱些，却另有一种风情。

    “那伙人有些小厉害，不过也不敌我等，几下里就打死了。只这领头人原以为是个厉害的，不过是只狐假虎威的假狐狸。无甚用处，口里却好不嚣张，句句难听，小的不好乱说。”

    “说了什么？你且说，我不怪你。”

    “说我等不识相，挡了他游玩之路。还折辱大王，说大王定是个红屁股，躲在山里不敢出来。要是出来，也要打得大王，叫他爷爷。”

    蛇妖听了，大为光火，疾步近前，抬脚就踢。

    那少年抱头缩身，嘴里不依不饶，“敢踢你爷爷我，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是吕国国主吕文佑。只要我爹动动手指头，就能灭了你们这妖山。”

    蛇妖反笑道：“好个王帝老儿的孩子。原是你无理在先，我才教训你。如今落在我手里还敢嘴硬。且告诉你，就是你爹来，强龙难压地头蛇，他也不是我的对手。”

    说完，提气又打。少年疼痛难忍，诶哟诶哟痛哭不迭，没几下，松口告饶了。那蛇妖捏着他脸，笑嘻嘻道：“要我饶你也可，只一件，老老实实做我的房中人。”

    那少年如五雷轰顶，哭也忘了，两眼直愣愣，动也不动。蛇妖摧之再三，少年方委委屈屈答应了。

    “如此，你我即日大婚。”又说，“不过呢，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我先头有一桩婚事，要先办，你的靠后，且等着吧。”

    蛇妖即安排手下小妖，准备喜宴一概事物，不乏包括喜服、头饰、吉礼、喜宴菜肴等。

    正说时，有小妖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大王，颖儿娘子说肚子疼，想是要生了。”

    蛇妖道：“可已准备齐全？”

    “回大王，都已准备妥帖。候着大王去哩。”

    蛇妖只得先行离席，叫辛安与那少年自在享用，便领着小妖去了。

    蛇妖一去，四周寂静。原本的歌舞小妖们早已打发下去，随侍的几个小妖，辛安不喜热闹，都只留在门外伺候。

    布下避声结界，辛安问那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知道他姓吕，且是皇家子嗣——虽说已经过了二百年，但遇见幼弟吕辛禹的子孙后代，辛安还是忍不住问询。

    而少年一座定下来，谁也不理，只顾往嘴里塞东西。

    少年嗓子咕噜噜出声，一口一声不迭骂。辛安离得近，听了个仔细。

    “好家伙，竟敢这么对小爷。该死的丑八怪。等我……看我不……”

    又说：“该死，王城里的吃食竟比不上这里的一半。”

    囫囵吞下食物，树妖的汁水，他也只当琼浆玉液一口吸干。等过足了瘾，这才抬起头。

    “只顾看你爷爷做什么？”

    他认真上下打量一番，“你这陶瓷人倒与往日所见不同。不仔细，当真以为是活人。你原主人家是哪里？”颇觉有趣，举手就要敲。

    辛安轻轻弹开他手，笑道：“你倒自在。不怕那蛇妖对付你？”

    少年嗤之以鼻：“我会怕那只臭东西？待我酒足饭饱回些气力，保管打得祂叫爷爷。”

    这时，门外传来两道男声。

    “里头还没歇呢？”

    “才新上过一次菜，还早着呢。”

    声音隔着木门传进来。

    只听那小妖道：“昨天新来的小妖你见过么？”

    “瞧过一眼，白白胖胖，最普通的一类妖怪。”

    “哎呀，你没和他聊过，你不知道，他说话才有意思。他在人族混迹多年，会玩会耍，能说会道。瞧这铜币，人用这个换东西。”

    “就这个？我们妖山遍地都是。人竟然喜欢这个？”

    “嗯，据说是这样的。”

    “看来要当人还得喜欢这种东西。我仔细瞧瞧。”

    “认仔细些。说是这东西会有假的。等咱们修成人了，要学的可多着呢。”小妖看着同伴只是笑，“单说话，就说做人的没有不骂脏话的。”

    辛安听了几回，方撤了避声结界，唤那两个小妖进来。

    一只小蜂精，一只兔精，皆跪在阶下，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辛安道：“你们且候。”

    随后去席上，端出几盘瓜果佳肴来。共一盘猪肘、一碟水晶糕、一笼蒸饺、一盘切好的五道、一壶子糯米酒，并上井格装的四季果肉，赏给两个小妖。

    小蜂精百般推辞道：“我等下等小妖。怎敢生受姑娘的好意。”

    辛安道：“小妖过谦了。我也不过是借你们大王的东西做人情罢了。”

    又说，“我的一概东西，但凡有个不仔细的，少不得丢三落四。如今搁置在这里，倒是一件不少，一点磕碰也无。我便知你们尽心。

    “你们劳苦一场，且收了这些。否则我的心里也不安。”

    两个小妖见辛安如此说，知道遇上了位单纯良善的主，不好不受。辛安又送了两只民间玉笛，笛上花瓣浮雕，精细玉润，煞是好看。小妖万般惊喜，不住谢。

    辛安却是羞涩起来，“话说回来。我初来乍到，还不知这里有几位姐姐。想是总要送个见面礼，还想劳烦你们帮我送送。”

    两小妖在阶下吃吃喝喝，其中小蜂精抹抹嘴，道：“姑娘是今日来的，所以不知。大王现下房内两位娘子，一位夫君。不过姑娘还是别去碰这个灰，那两位，没一个是好相与的。”

    辛安问：“我即送礼，必是诚心诚意，如何会与我拉下脸？”

    小蜂精道：“小妖我可是句句真言。不说我，就他们院中侍候的小妖们，也都是吃尽苦头的。”

    单提及东苑的那位元晋夫君，小妖便满肚子怨气。

    一来就寻死，好不容易救下来了，又绝了饮食。主子憔悴了，怎么算都是小妖们照顾不周，大王恼怒，小妖们成了出气桶。轻则打断手臂胳膊，重则打个半死。

    小妖受不住打，又怕那夫君当真饿死了，使了个法子，日日采花露，趁那夫君昏睡之时，再偷偷喂进去。

    如此，那夫君虽日渐消瘦，但总吊着一股气，不至于死。

    另两位娘子。其中叫若兰的那位，也不得让大王近身，脾气火爆，极其不好相处。

    动则打骂小妖，一不高兴，连大王都揍。可偏偏大王喜欢得紧。她越娇蛮，大王越喜欢。

    只要她嘴一撅，鼻子一哼，大事不妙。只要她一拿鞭子，高举手臂，灾祸临头。小妖满园慌乱跑，她站定甩鞭追。

    说到这，小妖不住连连感叹：妖命尚在，只是苦了这层老皮肉。

    还要再说那颖儿娘子，就另有小妖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