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要工作，我经常一个人在家，有一天，我发现窗户外面有一个小哥哥——嗯——在玩，我就跟他搭话，然后就认识啦。”周念语气轻松，又看向何慕，“没想到就是你呀。”
何慕笑：“所以是缘分呀。”
大致过程是这样，但细节有出入。
自己当时在哭。
那段时间，父母争吵得愈发厉害，甚至到了在他面前也不加掩饰的地步，语带讥讽，唇枪舌剑，互砸东西。
明明曾经那么相爱的两个人，郎才女貌，青梅竹马，门当户对，自由恋爱，没有第三者，也没有经济压力，婆媳问题，生育难题，那怎么就走到了离心离德的地步？
早慧聪明的何慕想不明白，他只知道，家已经不再是温暖的港湾。他很难受，这种家丑，在意面子的小男生只能忍着，但总有忍不下去的一天，他又没办法在自己日常活动范围内发泄，何家人应该体面。
于是某一天，他来到了附近的城中村，寻了个隐秘的地方，断裂的围墙，破败的院落，脏乱黑乎乎的窗户。他躲在角落里看了一会，四周寂静，没有一个人经过。他放心坐在窗户底下，小声呜咽起来，然后声音渐渐变大。
他的爸妈确定要离婚，没有问过他的想法和意见，双方律师正在商讨离婚协议细节。
他快没有家了，以前温馨幸福快乐的家要散了。
少顷，他听见背后传来轻叩玻璃的声音，他又惊讶又难堪地不自觉转动身子往回看，锈迹斑斑的铁笼式防盗网的另一侧，深色的窗帘被拉开，然后玻璃窗缓慢推开，带动周围尘土飞扬。
他不自觉拿手挥舞，屏住呼吸，这环境真太糟糕。
粉尘漂浮间出现一张白净稚嫩小脸，怯生生地问：“大哥哥，你要吃苹果吗？”
说着递过来一个小苹果，丑丑的，皱巴巴的，刚洗过，没擦干净，上面还有小水珠。
这苹果的归宿应该是垃圾桶吧，他心想，而不是自己的胃。
看他迟疑，小女孩笑，梨涡浅浅，声音清甜：“我吃过，很甜的。”
犹豫了一会，鬼使神差，何慕接过苹果，小口小口吃，确实挺甜的，甚至有些甜到发腻，像自己偷吃过的棉花糖，高甜微妙地暂时治愈了他的忧伤，他竟连皮带果肉吃完，随手揪了片叶子将果核放到上面，打算一会找垃圾桶丢掉。
吃完苹果手有些黏，何慕皱眉，他找看起来很好说话的周念要湿巾。
周念不知道湿巾是什么，何慕描述了一番，周念将沾湿的卫生纸递给他，纸的质量很差，擦得手上全是纸屑，但最大的不适已经解决，他心情好了很多。
吃了用了人家的东西，总得回报一下。
何慕问：“你怎么会呆在家里，不上学吗？”
何慕现在上初中，自己偷偷翻围墙出来透气，眼前的小女孩看着跟自己表妹年纪差不多，那怎么也应该上幼儿园甚至是小学。
“.....我在家自学？”
“家庭教——你父母教你？”女孩家里明显请不起家庭教师，何慕假装淡定改口。
“……我没有爸爸，我妈妈去上班了，我就自己呆在家里。”
又一个破碎的家庭，何慕看着女孩明显低落尴尬的神情，推己及人，惺惺相惜。
他故作轻松，说服她也是在说服自己：“嗨，这有什么，我爸妈吵了好久，也快离婚啦，这很正常，没什么的。” 稍显低落的尾音还是透漏出他的介意与难过。
女孩放松下来，她轻声细语，态度诚恳认真：“谢谢你安慰我，我感到好多了。”
面对伤心难过的人，即使内心看好戏，大多数人表面还是乐于安慰和鼓励。这种安慰她大概已经听过无数遍吧，何慕想，但还是为了让失意的他感觉到被需要，说小小善意的谎言。
何慕微微心疼，又微笑着问：“那你自己一个人在家行吗？能自学吗？”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她连个师傅都没有，怎么修行，哦，不对，是学习。
“……妈妈下班后有时会教我，还可以。”女孩声音明显弱下来，显然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妈妈下班后很疲惫，自己怎么舍得让她更累。
“那你学到哪里啦？有书吗？我能看看吗？”何慕知恩图报。
周念拿出一本明显努力压平过但依然皱巴巴的破烂书，甚至还有不明污渍。何慕迟疑了一会，慢慢伸出手，捻起一角，拿远了看，努力控制不露出嫌弃的表情，大概功夫不到家，周念的头垂下去，手指缠着衣角，衣服偏大破旧。
善良贴心羞涩的女孩，是跟自己大方骄纵霸道的妹妹不一样性格，但都很可爱。
何慕：“这本书我妹妹家有二手的，可以给你。”
何家的小公主，上学第一天就把书扔了，佣人捡回去，小公主嫌被水浸湿不用，又买了一套，这一套就留在储藏室里。小公主三天两头不想上学，也不让陌生人教，只好哥哥偶尔来救火。妹妹这么作天作地还不是因为妈妈要购物社交游玩，爸爸要工作，日常都是保姆围着转。
何家真是各有糟心事，他摇摇头，回过神：“但你不能跟别人说。”何慕自我保护意识强，“最好你妈妈也不要说，这样到时候你学会啦，还可以给她一个惊喜。”
又问她妈妈的上下班时间，自己好来送书，得知周念妈妈大概只有睡觉时间才会呆在家里，还会上夜班，何慕内心酸涩：“那你妈妈很努力呀。”
周念沉默了一会，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目光安静坚定：“对呀，我妈妈很坚强的，她总说要好好生活，我们都会越过越好的。”
两人相视一笑。何慕决定帮助她：“我还可以教你入门，因为正好我也偶尔教妹妹。”
周念欣喜，因为她在家实在没什么可玩的。看书，字多的不认识，字少的她已经凑着天光看了无数遍，为什么要借光？因为租的房子，房租便宜，阴暗潮湿，要省电费，全天几乎不开灯。
周念大部分时间就呆坐在昏暗窗户旁的桌子上看着外面，她喜欢飘窗，妈妈特意将桌子清理干净，让她当飘窗用。
窗外断壁残垣，草木随风摇晃。
周念担心：“这样会不会打扰你学习和生活？”
“不会，我很聪明的，我成绩很好。”少年充满自信，他现在为能帮助到周念而快乐，他神思清明又强调道，“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不能跟任何人说这件事情，包括你的妈妈，你能答应我吗？”
周念点头，肯定地说：“能。”
为了以防万一，何慕还跟周念约定来的时候会先拿石头砸墙三次，屋里只有周念一个人时她会开窗。
这就是何慕与周念的第一次见面，何慕离开时嘴角上扬，一个苹果换这么多东西，真是滴水之恩，涌泉以报。
后来，何慕经常去看她，给她教科书，隔着一道铁栏杆陪她认字，聊天。
周念基础差，但是在何家小公主动不动撕本子摔笔的对比下，这个教育难点也不算什么。更何况周念很乖，害羞又爱笑，软萌胆怯像一只兔子，何慕教得开心又有成就感。
他也会拿自己觉得适合周念阅读的书、绘本、甚至是新作业本给她。
发现是新东西，周念都不要，何慕只好模仿小学萌新在作业本上歪歪扭扭写几页字。
甚至有一次，何家小公主和爸妈吵架后将自己的童书、绘本又撕又扔，何慕问是真的不要了吗？何家小公主生气地把绘本往大哥手上摞，气冲冲说拿走。
何慕将有破损但不怎么影响阅读的拿走，其他整理好留下。
所有物品在给周念之前，何慕都会细细检查有没有个人信息。没办法，富家子弟，风险太大，哪怕是小孩子，也不能掉以轻心。
从始至终，他没有透露过自己和家人的详细信息，当然周念从头到尾也没有特意或暗搓搓问过，至于周念家的事情，周念太小，自己都无法理解，何慕只知道女孩叫纪意，妈妈叫纪燕，没有爸爸，也没有其他家人，为什么没有爸爸？不知道，想不想爸爸？想。
何慕和周念相处愉快，何慕迷恋上这种感觉，他觉得周念是自己宇宙外的小行星，他可以放心和她聊自己的烦恼和心事，没有泄露的风险，没有尖锐的回应。绝大部分时候，周念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当然何慕也不需要她懂，他只想倾诉。
女孩笑容甜美，梨涡浅浅，耐心倾听，语气温柔，像一汪泉水，滋润少年焦虑的内心，洗刷掉抑郁和难过，让他可以平静面对人生难题，比如父母离婚他要跟谁？
周念听完一反常态，沉默良久，看了他一眼，字斟句酌：“我觉得应该跟爸爸。”
“……为什么？”
“因为妈妈带个孩子生活太苦。”周念轻声细语，“本来妈妈可以好好工作，或者再恋爱甚至结婚，可是因为我，她连男朋友都不敢交，工作也只能找好请假或者换班的。”
女孩看向地面，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乌润清亮的眼睛，再加上身处阴影里，神情不明，“我有时想，要是没有我，或者，有个爸爸，妈妈的生活会不会好过很多。”
周念看着何慕，眼神温柔坚定：“所以我觉得你应该选爸爸。”又设身处地，“这只是我的想法，哥哥你还是应该自己好好想想。”
何慕沉默，他所面临的状况和周念不同，甚至好太多太多。
面前的女孩有一颗柔软美好的心，他忍不住将手伸进破旧昏暗脏兮兮的窗户里，微笑看着周念，待女孩将手放到他手心，回握，女孩的手小巧柔嫩光滑，男生的手宽大修长有力，互相传递着暖意。
何慕最后选了跟爸爸，一部分是周念的话，一部分是何妈决定出国，而他想在国内读完高中。没想到，何爸和何妈办完离婚，一块去吃饭时遇到车祸，何爸最后关头抱住何妈，自己不幸当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