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

    大雨过后,烈日当头。不过午时的阳光便已是异常的灼人,像炽热的火星在肌肤上滚一样。耳边响的是熙熙攘攘的道场奏乐,还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叫嚣着要点火烧死谁的声音。

    何玉迷迷糊糊地被吵醒,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被绑在柱子上。脚下堆满了干柴,周围熙熙攘攘站满了苗衣银饰的苗人,而对面是连夜搭出来的灵堂。

    招魂幡在风中猎猎作响,青烟从小棚子里飘出,直升云霄。

    乾州衙门大牢里的那个女人回家了,他才想起来自己着了驱云的道。叫她带着绕道了苗寨里来,待察觉过来时已经被苗人团团围住,一榔头敲晕关在柴房中。

    而现在带着他进狼窝的姑娘,正站在他的脚下哭。嚷着他根本听不懂的话,但根本没人听她的。悠悠犀角声响起,人群就骚动了起来,目光齐齐聚在燃烧的火把上。

    举着火把的是一个光头大汉,头上包着黑衣头巾,一身黑蓝相间的布衣。年纪比周围的人都要大,像是一村之长的模样。说起话来,一呼百应。

    驱云听见犀角声,奋力挣开钳制住自己的两个女人,撞进人群想要拦住走上祭台的大汉。但是很快就又被死死的按住了,只能无助看着柴堆上的何玉大哭。

    “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我并不想要害死你,对不起....对不起....”

    可她说的是纯正的苗话,何玉清醒来也是一个字都听不懂。倒是看懂了些她着急的神色,颇为释然的安慰道:

    “没事,一死而已。”

    这样死在苗疆,对于他来说于战死沙场殉国无异。

    只是不能查亲自查清楚这里面的端倪,甚感遗憾。为不能陪着陆清河改土归流,实现毕生抱负而不甘。

    “时辰到,点火!”

    悠长的唱和声一响,几个苗家汉子抬着油桶爬上祭台,向干燥的柴禾淋上桐油。有苗家穿着红色法衣,头戴革制三清冠扎的巴代,叮叮咚咚地在棺木做起道场。山中急促又刺耳的蚩尤铃声、金鼓响做一片。

    祭台上的何玉仍旧没有露出畏惧之色,暗沉沉的眸子紧紧盯着拿着火把的光头大汉。记得昨夜第一个带人围上来的是他,从头到尾叫嚣着要烧死自己的也是他。

    “大人属下去矣!”

    他闭眼,仰天长啸,从容不迫的等待烈火焚烧。

    忽然在光头大汉伸手点火之际,祭台对面凭空一只三嘴箭矢破云而来,一击射中耸立的火把。

    并且冲劲很大,震得持火把得光头手臂一痛失了手。箭头入木三分,直径将火把带离开半丈远,吓得围观得寨民连连躲开。

    “都给我把火放下,谁让你们放火杀人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中气十足的呵斥声从山林中响起,纤细的身影蹬蹬一路奔下来。走进了众人才发现是个姑娘,身上背着背篓,手持弓弩,如天神降临。

    “阿铃!”

    驱云趁机身边的两个女人不注意,恶狠狠的推开她们。从地上蹿起来,率先认出来人。震臂大呼,激动得险些哭出声音。然后像头小毛驴在人群里推搡,爬上祭台将火把丢丢得远远的,张开双臂不许人靠近来。

    “矮寨的二姑娘来了,你们谁还敢烧死他!我都说了是误会,就算不是误会也不能随便就烧人。他还是官府的人,杀了他你们想要造反是吗?还想要像半年前叫朝廷举兵来绞杀我们吗?”

    小姑娘大声嚷着,台下的人面面相觑皆不敢乱动了,银铃赶紧帮忙解开何玉身上的绳子。

    “何大哥,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儿?”

    “没事,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何玉从柴堆上来,和台下的姗姗来迟的陆清河碰了一下眼神示意自己没事。转头往人群中寻去就发现刚才举火把的大汉趁乱逃走了,显然寨子里混进了居心叵测的人。

    但要追已经来不及了,他遂收了思绪和银铃、驱云一起从祭台上跳下来。

    “大人,属下失责,险些弄丢了尸体,请您责罚。”

    陆清河:“人没事就好,再说那大嫂不是已经回家了吗?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他拍了拍何玉的肩膀,看向银铃身边的姑娘。

    “这位是?”

    银铃:“这是我的发小,驱云。就是她误打误撞把何大哥骗进山里来的,不过她没有恶意的。只是不会官话,生了误会,险些闯下大祸。”

    驱云目光在陆清河身上扫了一眼,虽做的是苗家装扮,但也瞧出来了这乾州衙门里的头,见状也赶紧找补道:

    “阿铃,我没想要杀这个公子的。只是阿嬷让我下山帮忙领莫翠嫂嫂的尸体,不想在半山腰碰见有人追杀他。我把那些人骗走救了他,但他误会我也是来抢尸体的,绑了我让我带他下山。我这想着都到这了,哪儿还有往回领的,所以把他骗到山里来了。但我没想要杀他,是寨子里的人一见到莫翠嫂嫂的尸体就气疯了,嚷着要烧死他报仇,我拦也拦不住。”

    “我知道了,阿嬷呢?”

    银铃往棺木前看去,并没有看见有守灵的人。寨民们都跑到了祭台上看热闹,只有几个请来作法事的巴代法师僵在灵堂里不知作何是好。

    “请法师继续.....”

    她向前拜了拜,用苗话说了继续灵堂才又响起了金鼓声。

    “阿铃,阿嬷生病了,在房间里歇着。”

    驱云拉着银铃示意身后的陆清河和何玉跟自己来,几人绕过灵堂小棚来到简陋衫木门前。

    “阿嬷,我是矮寨的二姑娘。”

    银铃先伸手敲了门,稍等片刻里面没有响动,才推了门。一眼就看见从床上跌下来的老太太,八九十岁的老人家。头发花白,头上抱着松松垮垮的头巾,身躯随着年岁的增长慢慢萎缩成小小的一团。

    以至于陆清河第一根本没看见人在哪儿,直到银铃和驱云跑上前将人扶了起来。他才看见那是怎样一个乱糟糟的老太太,牙齿全脱落了,瘪着嘴,从嗓子发出来的声音又尖又细。

    “二姑娘,我没有要烧死人的,我没要烧死人的.....”

    她用干瘦的手指抓着银铃的胳膊,润着眼一直在重复这句话。半响才看到屋子里的陆清河和昨夜出现在寨子的男人,现在他没被烧死,而是好好的从祭台上下来。老太太吓得身子直发抖,挣扎着从床上下来跪在地下磕头。

    “大老爷饶命,我没有要报仇的。饶命不要杀我们,我只是看我那痴傻的儿媳妇可怜,才想要领回她的尸体回来埋了的。”

    陆清河虽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大概还是猜到了意思赶紧上前扶住她的胳膊。

    “老人家起来,没有照顾好您儿媳,让她冤死在狱中是官府的错,对不起。”

    听见这话,银铃愣了一瞬,怔怔地看着陆清河。回过神来后,凑在老人家地耳朵边大声道:

    “阿嬷,这是县衙里的陆大人,是他和这个何大哥一起将莫翠嫂嫂送回来的。”

    她指了指屋子里的何玉,又继续宽慰,“陆大人不会怪我们的,我们都误会了,误会说开了就没事了,别怕!”

    脆生生的说话声响在屋子里,嗓门又大又脆。老人家耳背,听见了银铃的话却还是不敢相信,以为陆清河是来兴师问罪的。

    “老人家别怕,我是乾州的新任县官。是来给你们做主的,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们了,别怕啊。”

    陆清河温和哄着,同银铃将老人扶回床上,抬眼看见了木桌上的牌位。没有名字,只是一块光秃秃的木头,却受着香火。他知道那是谁,莫翠的丈夫——一个四十多岁的打柴汉子,死在了半年的苗乱中。

    但灵堂的那具尸体只有二十岁不到,一个花一样的年岁。他不知道一个比银铃大不了几岁的姑娘,怎么会委身一个四十岁的老男人。

    陆清河晃了一瞬,回过神来示意银铃他将自己的话翻译给老人家听。

    银铃噎噎嗓子,凑在老人耳边用苗话重复道:

    “阿嬷,大人他呢是乾州新来的大老爷,是个好人。是朝廷派来给我们主持公道,有他在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我们了。他的官特别大,什么事都可以管,他会给莫翠嫂嫂一个交代的!”

    小姑娘用手比划了一个大帽子挂在陆清河脑袋上,老人听着她的动了动浑浊的眸子,殷切切的问道:

    “那比他官还大的人,他敢管吗?”

    银铃一愣被问着了,乾州有官,朝廷里还有更大的官,陆清河他敢管吗?他能管多久?

    在这世道不幸的人比比皆是,从来不会有什么绝境逆袭者。不幸的只会更不幸,残喘于狭缝的底层小民,有鱼死网破者,有委曲求全者。他们都求乞着能有像神灵一样的人,能够时时护着他们,但神灵时时也自身难保。

    陆清河被她看得一头雾水,颇为尴尬,“怎么了,阿婆说什么了?”

    银铃吸吸鼻子,“阿嬷问你,日后有比你更大的官,乾州的事你还敢管吗?大人能管多久?”

    “能.....”陆清河斩钉截铁的应道,不等银铃反应过来,眉间又浮上淡淡的愁虑,“只是....”

    但她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凑在老人家耳边迫不及待道:

    “阿嬷,大人说他能管。天大的官来了,他都能管!”

    陆清河无奈,只能陪着小姑娘一起温和的笑开。可他只是流官,在苗疆最久也不过三年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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