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人

    梁羡玉搬着小局脚桌到院子里,听见这么晚了,树上的蝉还叫得这样欢快,忍不住感慨了句。

    不都说蝉在夜间要休息的吗?

    梁氏一边和李阿娘抬了大笸箩出来,听了她这句,笑着骂了声,“还有脸说?今天偏偏该热闹的日子,叫你给那两个灌了几口酒,现在趴在竹床上睡得死沉沉的,不得赔我们一些能逗趣的吗!”

    梁羡玉讪讪地,“她们闹着要吃,看也不看别的一眼,谁知道就吃多了?”

    要是二姐一人也就罢了,后来连陆静和也牵了牵她衣角要酒酿,她实在招架不住,只能又买了两份酒酿,不过换成了茉莉口味的,想着闻起来淡些,能瞒住家里人。现在看来,都是白搭……

    梁氏道:“你一带她们,就都玩疯了,两个人都倒在你身上,我们要是去迟一点,只怕朝着街心就栽下去了!”

    李阿娘频频点头,“就不该给吃,两个小娘子还没沾过二两酒呢。大姐,你这事做的可不妥当。”

    谁知道那家凉水店这般实诚,酒酿做得浓浓的,吃几口便吃的人醉醺醺的。梁羡玉心里嘀咕了句,又不免拉长声道:“那干娘就就光疼她们了?阿娘批我,干娘也不可怜我一下吗?”

    “……别巴巴看着我了,等会多吃几个粽子,我在里面包了不少甜的,这还不算疼你吗?”

    梁羡玉也学着二姐哼哼了声,过去帮着一起把笸箩放到了局脚桌上,果然看见箩里十几个熟粽子,沉甸甸的。

    一家人围着局脚桌坐定,一人拿了一个,解开马莲草做的粽绳。

    “嘶嘶咧咧”地剥着,梁羡玉忽然哎了声,叫大家都停下,主张道:“没两个小的吵上几句,确实没意思。但这里端午不也叫解粽节嘛,不如咱们和东京人一样,等会儿也解下了粽叶比一比长短,谁短了,就喝杯罚酒。”

    梁氏和李阿娘对视下,点点头,都笑道:“这倒是个节日里喝酒的好由头。但一家人不能都醉倒了,这样吧,我们两个一队,和大姐比,只要有比大姐长的,大姐就喝一杯。”

    梁羡玉看着两个阿娘,自知她们想出这个法子,意在灌醉自己,好甜甜地睡上一觉,也就应了下来,遂一声令下,叫大家继续剥起了粽子。

    剥完一比,李阿娘的比她长上一截,她愿赌服输,咬了口蜜枣粽,还配了点香糯米酒。

    不多时,三人都吃了一些酒,不知谁起的头,也渐渐聊得深了。

    梁氏抓着梁羡玉的手说“阿娘对不住你”,李阿娘则是对她一声声叫着“儿啊”,梁羡玉安慰着两位阿娘,劝慰得有声有色,可几遭下来,渐渐地也悲从中来,说道:“我却要给阿娘们讲个笑话,我来了东京,也曾起过嫁人念头呢。”

    是什么时候她忘了,也许是那人拒了她所请,却又说要在樊楼见过两家长辈之时。

    她疑心自己并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一下子便可找到个可以托付的好郎君,却又觉得他就是真实摆在眼前的人,还能有假吗?

    可后来……

    梁羡玉酒意上头,怒从心起骂道:“后来我真想一刀子捅进他心窝,看他血究竟是黑是红,再问他到底为什么骗我!”

    梁氏酒喝的少,更是被她这些话激得清醒了几分,泪眼汪汪道:“大姐伤了心,如何不与我说?”

    李阿娘也道:“天下郎子千千万,大姐丢过这一个,还有别的,还有好的。我和你阿娘整日侍弄花草,定会给你和二姐攒下厚厚的嫁妆,不愁没好人家!要那孬货做什么?让他一边去!”

    梁羡玉酡红着脸,仰头看着天上月亮,痴痴笑了几声,“阿娘,干娘,如今想来,我竟觉得是一件好事。”

    “我从前也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嫁入一户人家,和个两情相依的郎君举案齐眉。”

    “可现在想想,嫁给了一个郎君,从此便要替他操持家计,遇到家里有婆母的,还要小心伺候,或还要被她看不过眼。更别说还有那些一大圈七大姑八大姨的。”

    “每日忙里忙外,手边活儿不断。晚上郎君回来了,小意温柔地告慰他的辛苦,对自己的辛苦绝口不提,因为也确实是不值得提的琐碎小事。”

    “就这样过了一年,我生了个小女娘,或是小郎君,再过一年,又生了一个……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努力抚育她们长大,帮着她们成家,她们又给我生了孙辈,孙辈又有了后辈……后来便是四世同堂,或是五世同堂的佳话。”

    “可我总觉得,这些佳话,与我梁羡玉这人无关。”

    李阿娘听出她语气中的气馁,忍不住说也有好的人家,婚前仔细挑一挑,也就没事了。

    梁氏对她摇了摇头。

    梁羡玉晕晕乎乎的,酒意上头,娇憨中带了委屈道:“阿娘,我不瞒你说,我喜欢数算,却……却不喜欢算家里的账,好辛苦,一笔笔都是柴米油盐,哪里少一点都不行。可在家里再辛苦,好像都理所当然,不过被人称道一句好大姐,出去了,我的辛苦一分一毫都被人看在眼里。”

    “这些日子和静和在瓜农那里帮忙,他们对我们客客气气,还请我们去家里吃瓜果。那家里也有他们的浑家,年纪轻轻的,便有白发,可见每日操劳得辛苦。在外奔波的瓜农们回家了,因浑家给我们上迟了一杯水连骂了几句,被我喝住了,才不好意思地说是玩笑。虽说是玩笑,我听着却十分心寒呢!我知道,那些瓜农是在外受了别人的委屈,心地并不坏,这些……这些我都知道……可就是这样的好人,也会做出这样的事。阿娘,干娘,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样的日子,若叫人先就知道是这样的,可以选,谁愿意选去?”

    “至少我不要,我才不要!”

    说完,梁羡玉倒在了梁氏怀里,抱着她的腰,脸色红艳,一边叫着“阿娘我好热”。

    叫苦之余,还夹杂了一句,“我与孙吉,早没可能了,如今我竟然感激他,阿娘,好没道理……”

    明明是他做错,现在想来,她竟觉得他做错了真好,不然也许她真就嫁给了他,余生都要仰仗他的良心。

    她又傻傻笑了起来,“阿娘,我要一辈子守着你和二姐,才不嫁人,有什么好嫁的,哪有人值得我……”

    无人知道的院门外,有个人停了又走,高大的身影融入夜色当中,一直走到巷口的柳树旁,骑上黑马离开了旧曹门。

    带了凉意的夏风打在赵释的脸上,他只觉得说不出的畅快。

    原来他所钦慕的女娘,是这样一个人。

    她那样念旧,到了如今还惦记着离开了许久的人。

    又那样豁达,血淋淋地审视孙吉与自己,然后恍然大悟地放下情爱。

    旁人见了这样的女子,也许会说她离经叛道、只顾自己,他见了,只觉得她爱重自己到了对嫁娶不屑一顾,乃至嗤之以鼻的地步,比谁都清醒,比谁都勇敢。

    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她了。

    他忍不住想到自己曾在千人面前诵经,那时有数千双眼看着他,像看着遥不可及的神祇,知道见他一面都难得,大多人眼神带着狂热。如果现在她站在他面前,也许会在他眼里看到一样的光芒,不是凭空而生的,而是她落在他眼中的倒影,闪闪发光。

    真的,不会再有第二个她了。

    ……

    雍王府内的储青院迎来了个人,侍女一见,忍不住惊讶地瞪大了眼,又忙着通知四处点起灯,一并叫人去将侧妃娘娘唤醒。

    宗温馥忙将自己放下不久的头发又拢了起来,未来得及上妆,便从前厅侧门走入,向座上人行了个礼,“妾给殿下问安。”

    “不必多礼。”赵释屏退了左右,请她坐下。

    “是。”宗温馥照做,双掌叠在膝头。

    赵释向她微微颔首,含着些微歉意道:“温娘子,与你所定三年之期,本王如今有意作废。但你要何补偿,尽可一一提出,本王力所能及的,绝不推脱。”

    宗温馥被他突如其来的话震得愣在了原地,想到庆寿宫娘娘的威逼,脸上血色渐渐褪去,难道殿下要……

    她大惊失色,即便是十来年的世家教养也无法抑制地扭曲了脸庞,站了起来颤抖着问:“殿下今日要歇在此处吗?”

    赵释比她还惊讶,“自然不是。”

    “坐下说。”赵释重新指了指圈椅。

    他解释道:“本王想提前解了你我之间的羁绊,仅此而已,不必多想。”

    宗温馥两腿发软地瘫坐在了椅面上,“原来如此……”

    她还以为殿下顶不住娘娘那里的压力,一定要和她圆房,做真正的夫妻。

    三年之期,是在两人新婚那日殿下提出的。殿下向她承诺,三年之后,他便还她自由身,两人从始至终只占个名分。她本就不愿嫁来王府,是爹爹一手促成,遇到这等好事,自然是想也不想就应了下来。

    这三年之期,原本就是她偷来的幸运,时常忐忑一朝醒来便不作数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解脱了。

    难道是因为那个梁娘子吗?

    她忍不住扬起的嘴角,压着跳到发烫的心口,“殿下,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只要殿下愿意送我和一人出京。”

    她说出汝南侯的名字,周伯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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