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

    宝津楼前人头攒动,鼎沸的人声难免传入楼中,顺着垂帐微微打开的敞口,赵释一眼便看见了梁羡玉的身影。

    她牵着两个小的,停在了沿岸扎起来的食棚面前,正笑着问店家一些话,似在询价。

    梁羡玉确实想买份荔枝酒酿吃,问了不算贵,便下了单。只见青巾妇人从那瓷盆冰水里捞出四五颗带壳的鲜荔枝,挖去核,荔肉还沁着冷汁,便顺手丢进酒酿里,浇上一勺蜜汁,两手捧着递来。

    梁羡玉先给二姐和陆静和尝了,自己也抿了口,渴了一路,一口下去顿时舒服许多。

    二姐见她喝完了,跃跃欲试道:“阿姐,我再喝一口,就一小口……”

    梁羡玉偷瞄了眼还在那儿看龙舟的梁氏两人,把荔枝酒酿又偷偷给了过去,不忘声明道:“这是最后一口,你们两个年纪太小,不许吃太多酒,等会给你们买冰雪冷元子。”

    二姐,如今已经取了学名叫梁文玉,接回来后想了下,先让给了陆静和,“陆姐姐,你来!”

    梁羡玉惊喜道:“二姐如今学会照顾人了?”

    “本来就会,不是学的。”二姐昂起头,骄傲道。

    陆静和便喝了一小口,小心翼翼地抿了抿唇,重新还给了二姐,小声道:“谢谢文玉妹妹。”

    二姐意识到她叫自己学名,刚才却一直叫阿姐“梁柜缺”,怪怪的,便道:“陆姐姐,你为什么叫我阿姐梁柜缺?你不如叫她……梁、不对,羡玉姐姐……还是不对,叫……阿玉!对!你叫阿玉姐姐,也很好听呀!”

    她喝了口酒酿,扯了扯梁羡玉衣角,“阿姐,我说的对不对?”

    梁羡玉没想到她竟能察觉到自己与陆静和之间不够亲热。她带着陆静和公事公办的多,两人说过的话除了公事就没几句。但陆静和虽沉默寡言,并不缺天分、勤勉,为人处事让人放得下心,她早就认可了她,只是没有个机会和她好好谈谈。

    梁羡玉向她伸出了手,“二姐的话,你愿意就听,不愿也无妨,称呼而已。过来,人太多了,别走丢了。”

    陆静和两只手的手指缠在身后,走了过去,感受到自己的肩上落下了一只柔软温暖的手,因自己犯下的过错而一直惶恐的心突然就安了下来,伸出手,牵住了她的另一边衣角,小声道:“阿……阿玉……姐姐。”

    梁羡玉笑着应了声,带了两个小的一起向前,道:“走!买冷元子去!”

    一边走,她一边却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其实今天带陆静和出来,并非她的意思,而是刘宜君央求才有的计划。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准备倾尽家财,再用去一辈子的人情,不管是求也好、跪也罢,和债主们把债务断干净。这一切,她不想女儿在家里看着。

    “阿玉姐姐”,陆静和胆子大了些,想到件自己这几日死活想不清的事,在路上问了起来,“你是如何让那些客人还钱的?为什么你只问了他们两句契书上的话,他们就老老实实把钱给了?”

    梁羡玉看了她下,点头道:“好问题。那我问了哪两句,你还记得吗?”

    陆静和皱眉想了会儿,不太确定道:“一句是,‘你们只要过十四斤的寒瓜,按个数四千五交付,卖价约定一百零五贯,与十五户同订契约可是?’一句是,‘寒瓜,过秤、过数之后带离可是?’”

    梁羡玉接着问道:“一手交手,一手交钱,方才钱货两讫。我为何只问寒瓜,不问钱贯?”

    陆静和理所当然道:“因为他们已经将钱给了领头的那人。”

    “是吗?他们真的给了?”梁羡玉疑惑。

    陆静和肯定道:“是呀,那领头的瓜农说给了。”

    “可是与客人们约定契子的人又是谁?他应当交钱的人,又是谁?”

    “十五户人家!”陆静和脱口而出。

    梁羡玉循循善诱,“好,那假设这样一种情境:现在瓜农们不认这笔账,只说自己没收到这笔货款,那些客人自然要辩白的,说自己给了领头的瓜农,对吗?可给了领头的,不等于给了其他瓜农。如果其他瓜农状告他们,他们须得……”

    她停了下来。

    陆静和接过话道:“自证清白!须得在衙门证明给了足数的钱,否则便是没给!所以这证明之责,便从他们这里挪到了客人那里!”

    梁羡玉摸了摸她的脑袋。

    ……

    远远地看见梁羡玉笑了,赵释也不自觉跟着她一笑,有这么一瞬,他觉得自己是为她才会来到这里的。

    所发生的一切,譬如那辽人的刺杀、流民的出现,仿佛也只为了促成他到她身边去。

    可到她身边去,然后呢?

    将她拽入身不由己的境遇中去吗?

    一同凭栏的官家顺着他视线望去,游人如织不绝,看得眼都花了,也分不清他究竟在看谁。

    可他眼神缱绻,分明在看的人不一般。

    是……意中人?

    官家直接问了出来。

    赵释本能要脱口而出,但想到自己已经下令将孙吉召回,再过十几天,也许更短,东京城里就会少一对痴怨男女了。

    他侧过头,笑了笑,问说:“五哥何出此言?”

    官家视了眼帐外的诸班直,沉默了一阵,请他回了宝津楼内。

    兄弟两个分别坐在了高低两架圈椅上,他又沉吟了会儿,方道:“有一件事,我想了有一阵了,还是觉得不该瞒你,也不能瞒你。”

    他忧心忡忡,在羸弱的身体上加重了不详的分量,引发了接连的咳嗽,让值守的诸班直都不由侧目了几分。

    赵释要来扶他,被他涨着脸制止了,“你坐……坐下!”

    赵释只道:“五哥喝茶压一压。”

    听了他话,又缓了会儿,官家方才喘匀了呼吸,见他不直视自己的狼狈,轻叹了声,沙哑道:“六哥,你处处替人着想,如今也请可怜嬢嬢些,不要让她酿下大错吧。”

    赵释看向了他,虽然提及了两人生母,神色也只淡淡。

    官家不由苦笑道:“那日之后,你与嬢嬢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如今她卧病在床,宁愿疼得死去活来,也不吃一口太医局开的药……原以为是你那些话的缘故,可三天前温芳姑姑来找了我,说嬢嬢从庆善寺找来些比丘尼锁在庆寿宫内,逼着她们蓄发、吃荤。不肯的,便以家人相胁,没有家人的,便收没度牒,收入掖庭院为奴。先头有几个不从的,果真被丢去了掖庭院,其余见了,知她所言不虚,心中胆战,无一不遵照了嬢嬢行事。可嬢嬢也并非作恶不知,她自知罪孽深重,佛前发过重誓,此事之后,若她病了,绝不用一点药,要以余生痛苦来赎此罪孽。这意味着什么,六哥,你可知道?”

    赵释边听,边沉默了,入定一般,许久眼睛都不见眨一下。

    官家跟着他一起沉默,却一直看着他,目不转睛。

    赵释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声音,喉结动了下,才得以涩声道:“五哥希望我做什么?认下娘娘罪孽深重是为我,要我也像那些比丘尼一样,依娘娘的心意行事,换来她的罢休?”

    官家歉意道:“六哥,我知道不该逼你,一切顺其自然才对,可如果有其他办法,五哥怎会不为你周全?嬢嬢再怎么不好,毕竟是我们的嬢嬢啊。那些比丘尼的度牒,我命人收了起来,一切还有回旋余地。但你想过没有,你我只知嬢嬢做了这件事,其他还有没有,将来还会不会有,你我都不知道,也不可能预知。若你有意中人,将人带入王府,了结了此事,不好吗?长此以往,嬢嬢与你只会两败俱伤,你要五哥如何忍心?”

    赵释再度沉默了下来,望着宝鸭香炉上缓缓升起的篆烟,想了很久,忽然问了一句,“五哥也是娶了意中人吗?也觉得……是自己的意中人就足够了吗?”

    意识到他这话在说谁,在问谁的处境,官家病容上的清眸黯淡了些,越发虚弱道:“六哥,你看事太透。”

    他的圣人在禁中不好过,他知道。

    和他去大相国寺祈福,在寺里不小心丢了块他的玉佩,不敢伸张,只敢叫太尉府私下偷偷找着。可即便这样,还是闹大了,让嬢嬢知道了,被叫去庆寿宫狠狠训斥了一番,骂了行状无端、妇德有失。

    要不是他议完事便去找她,只怕一国圣人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跪足两个时辰。

    其实他如何不明白,嬢嬢在迁怒她没有照顾好他,也责怪她没有给他留下一点子息,认为她是不祥之人。

    想起他的圣人,他心中牵痛,却又涌上了一丝蜜意,忍不住咳了一声,道:“六哥,要说足够,自然是两情相悦最好,可有时世上偏偏没有这么刚好的事。不论她最初想什么,到了如今,也会感激我为她做的事,往后,也只会是我的妻子。我从来只遗憾自己没有周全的良计、不能与她长相厮守,却从不后悔娶了她。你和我不同,身体不同,处境不同,你与嬢嬢,也和我与嬢嬢之间不同……你能做的事,也比我能做的事,多得多。”

    他没有责怪赵释的直言不讳,只道:“有些事是最容易蹉跎的,容不得慈悲为怀,你要想清楚。”

    ……

    因为这句话,赵释来到了一个他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旧曹门外又窄又矮的一爿民屋。

    谁也没想到,大枀唯一一位亲王殿下,会站在只比他身量略高一些的院门前犹豫不决。

    树上的蝉鸣尖促,却连绵不断,一声接着一声直击心房。

    赵释也没完全弄清楚自己为何要来这里。

    究竟是想告诉她孙吉就要回来了,还是因为听了五哥的话,不想再蹉跎了,想问问她,自己有了想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她想不想知道那人是谁?

    赵释怔怔看着院门,想起她的样子,即便是设想着预料之中的拒绝,还是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不论如何,他很久都没见她了呀。

    这时,她应该已经睡了吧?梦里也想着离开的那个人吗?

    也许他根本不该来扰她的清梦,她那样明朗,谁都看得出来不喜拘束,又怎会喜欢一举一动皆受桎梏的禁中,更侈谈为一个不喜欢的人忍受这些?他为什么要让她徒增为难……

    赵释的心被夜风吹得皱巴巴的,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希望自己是这些鸣蝉中的一只,不管不顾地对她说着爱慕,她一句都不懂也没关系,厌烦也没关系,只要听见了,他就可以离开了。

    蝉声忽然越发尖促起来,只这一阵之后,却渐渐停了。

    赵释愣了愣,又忽然如释重负一般,对着合紧的门以后看了眼,便准备离开了。

    还没走远,身后却传来了魂牵梦绕的声音,听得他脚步一顿。

    “刚才的蝉声,叫得好清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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