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

    梁羡玉抖了一下,眼前仿佛出现了殿下那张望之俨然的脸,忽然从心底涌起一阵亵渎了神祇的无措,浑身滚烫起来。

    殿下怎么想暂不做揣测,她怎么能……

    迷迷糊糊中,她意识到自己被靳石甫短短一席话就挑得想了这么多有的没的,紧紧攥住了被角。

    不会的,她不至于见了殿下几面就……

    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醒来时雨粒砸得屋顶敲锣般响个不停。

    梁羡玉不免有些烦躁,尤其她醒来时还是心惊肉跳的,让她又回到了昨晚那般辗转反侧的时候。

    开门走出书房,却闻见了一股油润焦香,像是在水一般的油里炸了一道便赶忙用笊篱捞了起来,一点不显得腻,她忍不住多嗅了几口,亮声道:“阿娘,不年不节的,怎么炸起东西来了?”

    梁氏声音从厨下传来,“你阿娘和干娘乐意!这些油饼、素夹和炸肉耐放,垫层油纸包在布里,潮了也能下得去嘴,什么时候吃都便宜,省得你像昨日那样饿死鬼投胎!”

    梁羡玉不由笑着哎了声,洗漱过后,见她们还没好,便也溜进了厨下,和李阿娘一块儿给灶膛添柴,脸映着暖红的火光,缩着脚道:“别忘了多炸一些,静和也跟我受累,还有二姐那里,我去车行时绕去延真观一遭,给她也带一些尝尝。”

    “放一百个心,这些我都算到了,保准你们三个够吃,只管敞开了胃口来!”

    梁羡玉听自家阿娘这等中气十足的声音,气势十足,比过去爽利的多,心头烦躁一下子散了一多半,只觉天气也没那么坏了。

    还没等这些素夹和炸肉上桌,小院的门忽然被人敲得“砰砰”响,上门索债的债主一般。

    梁羡玉忙走出厨下,一手撑着伞,提着裙子去开了门。

    “梁娘子!你家果然在这里!”甫一开门,便见了村里来的瓜农金章,如今披了一身蓑衣,把裤脚都挽到了膝盖上——就这样也免不了溅了一脚黄泥。不远处,有只老牛在哞哞叫着,牛身后拖了个木板子,不见个车蓬遮挡。

    梁羡玉把伞向他一伸,切声道:“怎么是你?快进来歇歇脚,别管外面的牛了!”

    金章忙说不用,推开了她的伞,弯着身子道:“我还赶着去开封府报信呢!这场雨来得邪乎,一整夜都不见停,现在路上烂泥多得没处下脚不说,田里麦子已经从麦秆开始黑了!我们抢收不过来,来寻开封府的官爷们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拨几十个人下来,帮我们个忙!哦对!”说了一大通别的,他想起来,“还有梁柜缺帮我们做的清债的事,邢太公说了,叫先缓一缓,不用赶在这几天办完,我们人忙,你出门也不方便!”

    梁羡玉追问道:“那债不是眼看要到期了吗?这几天不去,息钱要多上不少,你们怎么办?”

    金章顿时咧嘴笑道:“这我还来不及说呢!邢太公说眼看麦子最多也只能收上来七八成了,大家都是村里人,看着都不容易,愿意把这钱宽限半个月再说,不仅不算我们的息钱,把原来的也给减了点。”

    梁羡玉这才放下了心,又想到他来这里办事,大半的时间都花在路上了,想必也没时间去找个地方吃饭,忙道:“这些我知道了,你在这里暂等一等,我拿些东西去去就来,耽误不了你!”

    她赶紧去厨下包了一大包新炸好的吃食,塞到金章怀里,压着雨声大声道:“你有事快去,到了衙门先吃口东西垫着,衙门肯定会帮大家想法子的!”

    “好!借梁柜缺吉言!我先走了!”金章便穿着那一身蓑衣,冒雨冲到了老牛旁,坐上去,赶着牛车走了。

    梁羡玉正要关门,往门边看了眼,却有个竹筐子在那儿,以为是金章落的东西,忙高声叫了句。

    金章没回头。

    梁羡玉只好把这筐子提了进来,也不知装的什么,分量不轻,隐隐像有东西在里头互相撞着。

    李阿娘揭开竹筐盖子一瞧,是一筐擦得干干净净的青色鸭蛋,笑道:“不用猜了,指定不是落下,是他们送你吃的。别看这些乡里人不声不响,都惦记着你的人情呢!你只管收下来,不收假客气,反而损了他们的面子,往后有机会了送别的东西还礼就是了。”

    梁羡玉在一旁点头不迭,“还是干娘有见识!”

    一家三口吃过早饭,还没撂下碗筷,听着雨声越来越大,风也刮得大了起来,正在感慨着幸好一家人都不用出门,梁氏忽然道了句:

    “遭了!”

    她站了起来,拖着梁羡玉到檐下,果然看见移到这里的花有一半都被雨打了,个个耷头蔫脑的,残破不堪的模样。

    梁羡玉安慰了她几句,和她一起将这些花往里搬了些,算下来足足有三四十盆。

    刚好了,她又听见李阿娘在厨下叫道:“瓦片松了一块,这里正漏雨呢,快送个木桶进来,别叫淹了!”

    梁羡玉听了,将裙角一掀,系在了腰上,也将灯笼裤脚挽了起来,拎着昨天盛热水的木桶送了进去。

    李阿娘正拿着个大敞口的汤盆接着雨水,她一来,忙挪了个位子,叫她把木桶放下。

    梁羡玉抬头看了眼,发现屋顶上确实有块瓦松动了,暗沉沉的天光照了一线进来,淅淅沥沥地向下滴着水,好在缝隙不大,没让厨下全淹了。

    “这雨天也不好找泥瓦匠来修,只能先应付着了。干娘,一起去堂屋坐着吧,我记着呢,等木桶接满了就过来换。”

    一家人都坐在了矮竹椅上休息,都被这场雨折腾得有些累了。

    梁羡玉看了堂屋柱子旁那被雨砸了之后变得透明的山荷叶,倾身去碰了碰,感慨道:“这花也是奇了,只有雨天才这么好看,清新、透亮……只可惜没机会卖出去。和芭蕉叶子一样,平时就那样,到了雨天,听雨打的声音好听得很,只可惜咱们家院子太小了,大一点的都种不开。”

    梁氏看了一眼便痛心道:“早知就一口气挪到屋里了,现在被雨打了,一夜过去都没个样子了,白送出去也没人要!”

    梁羡玉给她和李阿娘倒了茉莉香饮,笑着送过去道:“阿娘如今满口生意经,只顾着心疼钱了!”

    梁氏呷了口,瞥了她眼道:“你不是喜欢大些的房子?等日后卖花攒够了钱,咱们就去置办大一点的,这里由你在柜上干活的钱还着,赁给别人去住。你当我只心疼钱?”

    梁羡玉便要过去抱着她讨饶,“我说的不对,阿娘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些……”

    闹了会儿,她又给李阿娘续了杯,李阿娘却说不要了,“我等下要去屋里睡会儿去,这里加了些茶,再吃要睡不着的。”

    梁羡玉记着时辰,去厨下倒了几次木桶里的雨水,又换了个大些的,才去睡下。

    偏偏早上起来一看,这厨下的屋瓦却不知被什么东西挪正了,没再漏下雨来。

    要不是这里野猫到处乱窜,时常会在屋瓦上走来走去,梁羡玉还要猜是不是有人特意来修了下。

    ……

    三司衙署里,雍王殿下罕见地打了个喷嚏,杨彪忙关切道:“这几日雨下得大,不少人都风寒入体,殿下身体马虎不得,可要叫太医局的人看看?”

    赵释望了眼窗子,眼底有过一丝笑意。

    这几日他夜里都开着窗,听着雨落芭蕉的声儿入眠,心像被什么东西渐渐填满了。

    如今来了报应,印证着自己确实真真切切地听过那些声音,并非做梦,想来竟也甘之如饴。

    他心神微荡了荡,没多久,想到大雨之后的百姓生计,收回思绪道:“不必兴师动众,你先去把各地受灾的禀文搬进来吧。”

    他一份份看着禀文,还不知道自己想藏着的心思,已被人无意间透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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