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侯府的小书房里，烛油已经积了好大一汪在底下，灯火缠绵，有个素衣娘子正握笔写着什么，左手边已有了一摞写好了的。

    “咚咚——”

    窗户那儿的板壁一响，她将笔一搁，走过去打开了纱窗，还没见着人影，先被塞了一抔紫藤到怀里，花叶上还沾了露，不由对窗下的男子笑道：“这么早来做什么？”

    汝南侯周伯轲看见她微红的眼儿，才要倒出一箩筐的甜言蜜语，却先忍不住道：“馥妹妹，你又点灯写了一夜东西不休息，这样如何可以？”

    宗温馥低头一笑，打开房门迎了他来，“呆在这儿我也没事做，听说城外受灾严重，便想着从医书上抄些水灾后防疫的法子，能帮人一些是一些。往私心里说，也能……教爹爹少操心些。”

    她说着便低沉下去，坐在周伯轲身边，抬头看了眼宗家所在方向。

    周伯轲轻轻拍着她的背，“别伤心馥妹妹。等事情都平息了，我便想法子叫你和家里人见上一面，我们绝不至于一辈子都这样偷偷摸摸的。”

    宗温馥靠在他怀里没作声。

    以这等法子逃了王府，她便是死人一个，从此只能隐姓埋名。若叫人察觉了，殿下也许还无妨，若传到娘娘耳中……那便是抄家之罪。

    她攥紧了周伯轲的衣襟，眼中迷惘，口中却轻声道：“伯轲哥哥，我自是信你。如今除了你，我又能靠谁？”

    两人正说着话，“笃笃”两声，房门陡然被人敲响。

    宗温馥浑身一震，鬓边的簪子摇摇欲坠，脸色也是突然煞白。

    周伯轲强行在她面前稳住了心神，看了眼房中，叫她躲入帘后，有什么自己来应付便好。

    一打开房门，周伯轲只看到有一信封落在地上，上面清楚写着“宗娘子亲启”，他忙捡了起来，闭了门叫出宗温馥，“这……这是谁写来的？竟知道你藏在此处？”

    宗温馥颤着手拆开看了，这一看，脸不白了，变得凝重起来，抬起头道：

    “伯轲，我要马上见到哥哥！”

    ……

    开封府衙门的公堂上，府尹大人忍不住打了几个呵欠，略显疲倦地打断了梁羡玉的话。

    “梁娘子，你这些话来回说了许多遍了，本官不想再听你讲你来汴京之后经历的种种，你只说，这份婚约你认还是不认？”

    一旁的杨彪忍不住出声道：“这事看来却有蹊跷，府尹何必非要今日审毕？”

    这府尹原是个科举出身的，对杨彪所领诸班直自有一番轻蔑见地，总觉得他们蒙了祖荫才有如此地位，该夹着尾巴做人才是，如何要来干涉开封府衙门办案？便是官家也没有如此行事的。

    况且这案情明明白白，是纪明娴私逃了婚事在先，她夫郎不予计较已然十分宽容，还由得她可以不认这门婚事吗？那又将衙门律法尊严置于何地？

    梁羡玉熬了一夜，已是双眼通红，脑子却不敢木了，原本杨彪来了，她还有了几分希望，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底是天底下的公理，谁来都大不过这个理去，她即便觉得不公，也没办法驳倒，思来想去，竟是只能认了这门亲，嫁给宗严明再做打算。

    可她原本就是咽不下气的人，比谁都倔，不想做的事，被人逼去做，简直不如叫她一头撞死！

    想到这里，觉得自己既连死都不怕，嫁给宗严明算了，来日方长，她不信抓不住他的把柄弄死他！

    正要出声，在开口的那一瞬间，她却又萌生了一个念头，一个将性命托付到某个人手中的念头。

    她站了起来，高高扬起了头，对府尹道：“民女敢问大人，欺君该定何罪？欺瞒亲王又当何罪？若我犯了刑律，与我有婚约之人，是否该以连坐而论？”

    杨彪神色一变，察觉到她要做什么，惊道：“梁娘子，不可！”

    梁羡玉没有管他，而是看向了宗严明，“我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既然不想要好过，那大家就都不要好过。想娶我，好！咱们便到地府底下做一对阴间夫妇！”她看着他陡然变得唯唯诺诺的脸，径直向他逼去道：“你若敢了，我梁羡玉也敬你是英雄好汉，心甘情愿做你的妻子！”

    梁氏在她身后叫道：“大姐不要胡说！你哪里曾欺君、欺瞒亲王？”

    梁羡玉回头，看向了她和二姐，原本做好了打算，因了她们又变得迟疑起来。

    那次也是一样。

    将孙三送来衙门时她信心满满，可最后不过证实了她被人骗得彻底，让她知道了天底下除了自己谁都信不过。

    宗严明却好似想通了什么，待她重新掉过身来看向他的时候，已经恢复了镇定，含笑道：“都说大难临头，夫妻飞鸟各投林，我却愿与梁娘子共赴黄泉，有梁娘子陪着，泰山、泰水、二姐陪着，我又何惧？”

    他在“泰水”“二姐”上，特意发重了音。

    梁羡玉咬紧了牙关，颊侧显露了峥嵘。

    宗严明含笑，向她迎去一步，“我想好了，愿与梁娘子做一对苦命鸳鸯，梁娘子可想好了吗？”

    梁羡玉看向了杨彪，想着他身后之人，想着那人对自己说过的每句话，以及……他朝自己半跪着的姿态。

    那样的赤忱，那样的真心，她不相信全都是假的！

    梁羡玉忽然有了无限的力量，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宗严明瞬间瞪大的眼中，直挺挺地跪在了府尹面前，“民女有罪，对曾经的雍王殿下、如今的皇太弟大不恭，隐瞒身份，数次欺瞒殿下，求大人责罚！”

    宗严明脸色一变，没想到她为了不履婚约，竟真的敢把自己和十恶之一的大不恭扯上关系，这可是灭门抄家的大罪！

    他立即跟了她跪下，叫道：“大人明察，我与此女婚约之事另有隐情，还望大人详查！”

    府尹却是一头雾水，他也不知，这区区小案，怎么会引出所谓十恶之一的大不敬，只这罪名太大，他不敢轻取妄动，便是假的也须得当真的用心审……当下便要收押梁羡玉。

    衙役们去取板子的当口，宗严明磕头磕得怦怦道：“大人，此女的罪行与我无关，还请您先断了我与她的婚事，再行定夺大不恭之罪吧。”

    府尹驳了他，他又跪向纪元安道：“纪兄，我和你做的这门婚约就退了吧，你在赌场里挥霍成性，卖儿卖女，可莫要将女儿往我家里送了，我……我这可是好心办了坏事了！”

    经他提醒，纪元安也丢了扇子跪倒道：“不对不对，她……她说她是青州梁羡玉，不是纪明娴，是我们弄错了，大人！”

    “对！”宗严明看了眼那跪得笔直的梁羡玉，眼红却又恨得牙痒痒，忙附和起纪元安道：“她不是纪明娴，我们认错人了！”

    梁羡玉冷笑道：“你们不认，我还要认下，我就是应天府的纪明娴，纪元安之女。”

    梁氏虽不懂法，可见了这些人反应，自也知道梁羡玉认下了多大的罪名，心里却埋怨不起，只恨自己无能，逼得女儿只能以这等方式抗嫁……她抱着二姐，跪在了梁羡玉身边，心疼又凄然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是，我是纪元安之妻，这两个都是纪元安的女儿，请大人明察！”

    梁羡玉紧紧握住了梁氏的手，又向杨彪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杨彪终于回过神来，前后一想，不由想向梁娘子跪下！

    她哪里是病死了乱投医，分明是临危不惧，要用这法子倒逼了纪元安、宗严明和她斩断关系。

    这等计谋，即便寻常人能想出来，又岂能轻易做到？

    杨彪心下叹服，便也配合着冷脸道：“我还道你对殿下忠心耿耿，却原来是这种人。府尹，我看她不像说假话，这案子你要用心审理。”

    府尹忙道：“自然自然。”却在心里偷偷骂了句狐假虎威。

    板子已经取了来，正要枷在堂下除了杨彪以外的所有人身上，纪元安灵机一动，大声道：“我想起来了，大人！这梁氏早已被我休了，休书还在应天府，两个女儿却归了她，宗兄，你来替我作证！”

    杨彪却道：“我管你们这些人什么干系，既然关涉殿下，便该一同枷了。”

    宗严明急得眼儿四处转，想起将自己接来汴京的宗家大郎，他对自己说过，与这府尹是有些交情在的，便道：“大人，我着实冤枉！我乃宗参知之亲，怎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若您今日要冤枉我，岂不等同说宗参知大不恭吗？那……那宗三娘子可是曾为殿下侧室的！”

    果然这话一出，府尹就有些动摇了，见杨彪没说话，便以为他在暗示自己将这两人踢出此案，也好保全死去的侧妃颜面。

    于是由那府尹大人做主，判定了这两人与梁羡玉原是无甚干系的。

    见官府的印子盖好了，梁羡玉施施然站了起来，又扶起一脸惊诧的梁氏、二姐，拍了拍罗裙上的灰尘，从容道：“这场好戏，也该了结了。”

    府尹喝道：“罪犯梁羡玉，你私自站起来何意？”

    梁羡玉睨了他一眼，“欺瞒殿下之事，须得传召殿下来问之后予以定夺，大人如此心急判案，民女不敢苟同。”

    杨彪忍不住笑了下。

    府尹怒道：“自然是我去请示殿下，如何有殿下来此处的道理？你虽为一介民女，却实在狂悖，来人，将她枷上！”

    公堂之外忽有声音朝这里波涌而来。

    “参见皇太弟殿下！”

    “你要枷谁？”

    赵释阔步而入，急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