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拦

    梁羡玉咬紧下唇,往屋梁看了看,不想让他第一眼便看见自己哭了。

    “阿玉!”

    赵释下了马便大步朝屋里而来,眼里谁也没有,只有那道魂牵梦绕的身影。

    梁羡玉攥紧的手一松,突然转过身,迎上向她而来的赵释,连人也没看清楚,先就扑入了他的怀中。

    一句话都没说,赵释先感受到了她的用力,往怀里一看,见她双唇紧紧抿着,双目含了水光,满脸的委屈。

    赵释慢慢拍着她的背,心底的愧疚一股脑儿涌了上来。

    是他对不住她,要不是他身份特殊,她不至于担惊受怕至此。天知道这么多天,他多想就护在她身边,告诉她别怕,即便他粉身碎骨了,也不会叫她出半点事。

    可他离不开汴京,离不开青州,到了青州之后,对宿州更是鞭长莫及。

    拍了会儿,梁羡玉觉得他这样如哄婴孩的动作太过了,倒有些不自在起来。

    两人私底下还没什么,可这屋里头还有其他人,他这样行事,岂不是把两人之间的关系昭告天下吗?

    她便想推开他,好好说话。

    谁知这一动作不仅没从他怀里挣开,反而招来他的眼神,好似在说,不是你先抱上来的吗,如何又要走?

    梁羡玉到底是个女儿家,自然也认为自己有着矜持的可贵品质,哪里就肯认了,便小声道:“殿下,你可不要误会了,我方才还以为是别的谁来了……”

    哦,她以为是别的谁来了。

    赵释含笑嗯了声。

    梁羡玉脸一红,发觉自己找的借口拙劣得不行。任是谁来了,也没有上来就抱的道理,她又不是三四岁的小娃娃。眼神四处乱撞,随即轻轻扯了下他的袖子。

    赵释再次笑着看了她一眼,松开了她,还好心地替她遮掩了句,“下次不要这么莽撞才是。”

    “是!殿下说得对!”梁羡玉忙接下,十分听劝的模样。

    客气了一番,梁羡玉见门外有个人频频探脑,以为有什么事,在夜里却看得不甚清楚是谁,便仰着头问道:“是找殿下的?”

    赵释想起此次来宿州除了见她,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做,便和她到了门外,叫她认认那人。

    梁羡玉不解。却凭着对他的信任,接了旁人递过来的一个纸糊的灯笼,略举高了往那人脸上一探,偏生那人长得高大,只能照到下颔,往上却是个大略的黑影,看得不清楚。便再举高了些,去看他五官长相,待看清了,猛然一声惊呼道:“石安!”

    是那个将她和二姐、阿娘从阎王手中救回来、自己却掉落了悬崖的石安!

    也是……李阿娘心心念念的儿郎!

    梁羡玉瞬间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将灯笼往人手里一塞,连殿下都顾不上了,冲过去对石安道:“石大哥,是你!你回来了!”

    石安听说她认下了他的娘,如今论起来也有一层干亲,见了她也是十分亲切。只他方才见她与官家关系匪浅,自己却是个小小当兵的,怎好在她面前认下什么“大哥”,便低头退了一步,单手拱了道:“见过梁娘子,我乃石安。”

    见他这样见外,梁羡玉刚要说些什么,又看见他只以一手行礼,另一只袖子空荡荡地垂在那里,心跳得空了一拍,到嘴边的话都忘了个干净,顿了下方重新笑道:“石大哥,你如今该叫我二姐才是!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我和二……三姐便认了李阿娘做干娘,如今你回来了,你为长,我和三姐都要往后靠一靠呢!难不成天底下有直呼自家兄长名字的道理?”

    石安还在那犹豫,看了她身后的官家几眼,想认又不十分敢,想着自己何德何能,倒能攀上这样的亲,况且他这样的人给别人当兄长,也……也出不了什么力,没什么大用的,说不定还是个拖累……

    “兄长,闲话不多叙,你既回来了,便和我一起见见干娘去,虽然时候不早了,她老人家觉少,往常也要一两更天才睡的!”

    梁羡玉才不管他想了多少,反正这个兄长她认定了,谁来了也改不了,便兴冲冲地将石安带回了驿站,让他来不及把拒绝说出。

    “干娘!”

    梁羡玉到了两位长辈的院子,特意把步子放重了许多,到窗前这一声喊叫,也就不显得突兀了。

    李阿娘正在屋里纳着鞋底,想着若有需要了,便把这些都给了上阵杀敌的儿郎们穿,不叫他们穿着破鞋去追击那些辽人。

    不远处坐着梁氏,手里正在补衣裳,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要她不动,自己这里离门边近,先去开门就是了。

    李阿娘自是没什么好说的,只一心一意地在灯下纳着鞋底,一锥子一锥子地刺进去又拔出来。

    “娘!”

    听见这声音,她一愣,又一笑,搔了搔耳朵,想着自己年纪真是大了,做梦想也就罢了,怎么这觉还没开始,梦里的声音就先听见了。果然是人老就容易糊涂。

    “娘!儿回来了!”

    李阿娘浑身冻结一般,缓缓抬起了头,见到来人,手上一下子松了,锥子、笸箩散落到地上。

    ……

    等李阿娘领着石安出来,她平日有些伛偻的身子直挺了许多,眼睛更是亮堂堂地,充满了精神。

    石安扶着她,看了看屋中之人,尤其是收敛了威势的官家,冷不丁和李阿娘朝他一同跪下,磕起了头。

    赵释前去相扶,李阿娘不容置疑地摇了摇头,“官家,要是没有您,安儿这条命不可能留得下来,得跪!就算没这些,您是大枀的官家,我和安儿是大枀的百姓,跪您也是理所应当!您要不让,便是不认我们是大枀百姓!”

    若是其他时候,赵释也许就答应了,可现在这个屋子里不止他和这母子二人,阿玉和她的阿娘梁氏便在边上看着,他要是受了这两人的礼,只怕会给自己找麻烦……

    方才进来,那梁氏就千方百计要给他行礼,是阿玉从中斡旋,好不容易才拦下的。

    他只得笑道:“石安是功臣,也封了官,叫功臣带着母亲向我行大礼,没有这样的道理。如今也不在汴京,君臣、君民,都是这宿州城内的普通人,并无多少差别,彼此随意些便好,不必多礼。”

    梁羡玉看他虽是气定神闲,那言语间还是朝自家阿娘打量了一眼,显然有些顾忌在的。再看了眼他略显憔悴的俊脸,便有些心软,站出来道:“殿……官家说得对,宿州城内官民相处融洽,难不成就因他来了,弄得等级森严不成?那他也不要上街面去了,一去,便跪倒一片,干娘说可是?”

    如此一想,确实有些过于兴师动众了,李阿娘也就犹豫起来。

    就在这当口,梁羡玉将她和石安轻轻一扯,从地上拉了起来,拉到了座旁。

    她又去请某位殿下上座。

    赵释却对着梁氏让道:“客随主便,还是主人之长为尊是宜。”

    梁氏并不想遂了他的意。

    眼前人是大枀官家不假,可要是他想做梁家之婿,便是彻彻底底的不合适。他身份尊贵,自家门庭配不上还罢了,素来女子多有高嫁的,勉强着也就认了。可千不该万不该,他尊贵到了这般地步,一举一动都会惹来辽人的注意,一着不慎,便要大姐直面那些生死场面。她做人母亲的,在旁眼睁睁看着,什么忙都帮不上,数次都快要吓得心处骤停。

    这门亲她攀不上,也不敢攀。

    于是她往梁羡玉身边一站,捏住了她的手腕,朝赵释笑道:“官家体恤,草民自是不敢不受,只是这天底下都是官家的房地,哪里敢认什么主人?还请官家上座才是。”

    赵释看向了梁羡玉。

    梁羡玉自是知道阿娘为何这般,此前为了掩人耳目,她并未和阿娘通过气。谁曾想那消息会传入这里,阿娘当真以为她有了不测,当场昏死过去,撬开牙喂了碗老参汤才醒过来的……想来她理亏得紧,只能朝殿下眨了眨眼,表示自己被阿娘辖制住了,一时是指望不上了。

    偏偏这时候李阿娘和石安见僵持住了,也出来劝道:“官家,您还是坐下吧,不然我们心里头难安……”

    赵释见都要他坐了上座,分出个尊卑来,偏偏那个素日能干的小娘子一脸无能为力,不准备给自己在家里人面前说话了,只能叹了口气,道:“如此,今日是我打搅了。如今夜深了,诸位还请好好歇息,我先行一步。”

    说着他便略一颔首,趁着夜色离开了。

    梁羡玉见他形单影只的,想他一路青州赶来见自己,没说上几句话呢,如今这样实在有点可怜,便要想法子追去,被梁氏发现了,盯着她道:“大姐,你阿兄刚回来,加上这么晚了,你不会还想着去哪里办事吧?”

    这话分量太重,梁羡玉被压得死死的,只得就留了下来,听石安讲起那青州之事。

    原来他从悬崖坠下之后,落入了水中,随着急波而下。虽然不知在哪里被撞晕了过去,醒来已是到了岸上,身上也被人换了干净衣裳。救的人见他醒了,忙道:“客人,我们可是救了你的性命,如今我有难,你帮还是不帮?”

    救人一命,便是再生父母,石安自然不能不应,便听他继续道:“如今军书上有我的名字,征了我去河北东路的开德府戍守,我身子骨弱,如何去得那样的苦寒之地?你若肯替我去,这救命之情便两消了,你若不肯,我只把你放回那条河里,任你自生自灭!”

    石安听出他话里的威胁,加上自己身上被人绑得动弹不得,只得就应了下来。

    到了河北东路,他见了那厢军里头不少平民出身的都头,不仅每月饷银不少,大小也算是个官了,便有了别的盘算。家是一定要回的,但现在偷偷跑回去,只会被当做逃兵,就地处决也说不准,还不如咬咬牙混个一官半职,也算光耀门楣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在河北东路吃了几个月的风沙,还被人打去了一条胳膊。没了胳膊,他更是下定了决心,不混出个人样来,绝不回去!否则回去了没钱没势,连胳膊也没了,白白拖垮亲娘。直到辽人大举进犯,还向着青州打去,他再也无法忍耐,跑回了青州,誓与青州共存亡。

    结果赶在了辽人之后,辽人已是向潍州而去。

    他忍着悲痛,擦干了眼泪正要回乡,路上遇到了一伙逃亡的,鬼鬼祟祟的,一看,正是曾经当过他们县令的那个狗官!

    听说他做了青州的知州,如今青州都被人攻下了,他竟还有脸活着?

    当即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来,石安将他死死擒住,把绑行李用的绳索紧紧勒在了他的身上。

    “你这匹夫,知道我是谁吗?竟敢这样待我!”

    石安置之不理,拖着这人一路回了家乡,只见村里人都跑了,自己家里荒草丛生,连门都朽得掉了。

    他在房前屋后跑了几趟,找不到半个人影,甚至邻居家也都是空荡荡的,整座村子安静得像是被人遗忘在了此处,再无别人,忍不住放声大哭。

    过了几天,却遇上官家亲征,来到了这青州城内……

    石安边说边怒边流下了泪,梁羡玉也听得双目含泪,可缓过来后,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等等,他所说的县令不正是王太尉之子吗?去了何处?

    听她问了,石安咬牙切齿道:“我当即就交给了官家!官家说若查明了他弃城而逃,便秉公处置!我看他即便后台再硬,这回也是不得不死的!”

    梁羡玉却没有这样的乐观,送走李阿娘和石安后,忧心忡忡。

    梁氏发觉了,问道:“大姐,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阿娘。”梁羡玉不欲多说。

    梁氏哼了声,“你大了,我管不动你了。但这件事我可以不问,你和他的事,我却必须插手!这些日子,你再不要去找他,你回汴京还了他一回,已是两清。宿州城里的风风雨雨,我虽然是个小脚妇人,整日在后宅里没什么见识,也知道那些人都是冲着你来的。真要往后,但凡他还是这个身份,这样的事只多不少……你权当我在做恶人,仗着个亲娘的身份逼你,我就是要逼你,要你别再去找他!否则你别认我!”

    “阿娘,你这怎么叫仗着亲娘身份逼我呢?这都是阿娘心疼我,我知道。但阿娘也要替他想想,这些事和他又没什么干系,他也不愿的,也尽力了,还有什么可说呢?再说抗辽是大家分内之事,不是我做,也有其他人要做,总归是那些辽人作恶,我们要同仇敌忾才是。”梁羡玉去挽她的胳膊,笑吟吟道。

    梁氏推开了,对着她严肃道:“你不要拿大道理来压我,也不要让我谅解他,我不懂!我只知道,没了你,他还可以有一千一百个,我却只有一个大姐,经不起任何折腾!你若执意要剜我的心,就剜去!”

    说罢,她拂袖而去。

    梁羡玉看着她走远的背影,背已是有些弯了,无奈中不免也有些心酸。

    她很早就察觉了,自打离开了那个家以后,阿娘就好像觉得自己对她不住似的,加倍地对她好,这还是第一次对她这般疾言厉色,没留下任何转圜余地。

    偏偏这时候,郭宪在院子外敲了敲壁砖,小声道:“梁娘子——”

    他悄悄指了指后门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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