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

    应天府纪宅。

    纷沓脚步声从花园里的月门穿过,直抵纪家小娘子的闺门门首,打头一个儒生打扮,正是纪宅家主纪元安。

    他提了腿把门面一踹,灯笼纹样的两页木门旋进内里去,吱悠悠打着晃。

    闺房里的横梁架地极高,眼下正挂了一条长长的素白绫在上头,闺房主人纪明娴两手抓住绫底两端,绣花鞋踩在方杌子上垫着,抬高了脚背,把脖子往白绫里一套。

    纪元安大吃了一惊,顾不得被亲女以这等不体面之举忤逆的恼怒,喝了左右两边跟来的家奴们道:“还不快将她救下,你们愣着做什么?”

    “谁敢!”脸色苍白的纪明娴将头从白绫里挪出,指了一圈要上前的人,手指伸得笔直,“你?还是你?”

    那几个家仆汗如浆水一样下了,浇湿了里衣,跨过门槛的步子又你推我搡地退了过去。

    要知道这位小娘子可不是好惹的,她年岁不大,却面冷心也硬,及笄之后替夫人执掌中馈,年纪小,吃过几次闷亏之后,竟也能狠得下心花半载来整治,说发卖就发卖,前脚叫了牙侩来家里,后脚就提了人走的,谁的脸面都不给,就这般硬生生将家宅梳理得规整有度起来。

    到现在了,仍不少人在背后骂她泼辣,却也不敢当面就驳她的情面儿。

    身为一家之主的纪元安见他们灰溜溜地退到身边,心里蹭得烧起一把怒火,心口含了一块炭般,忖道这小小家宅之内,他作为家主,竟做不到一言九鼎吗?

    他冷冷看了眼纪明娴,还有她死拿着不放手的白绫,沉声道:“后天的喜事,宗家你愿嫁也是嫁,不愿嫁我亲自绑了你的尸首上喜轿也得嫁,要不要闹得这般难看,让两家人都下不来台,年下就十九了,你该会自己分辨!”

    纪明娴将手里攥紧的那条素白绫一丢,索性让它留在了梁上,她从方杌子跃下——比不了时下三寸金莲,没裹束过的双足走起路来步子大迈,碧翠长裙悉率曳地,红带子绑缚的包髻微微颤了颤,走到纪元安跟前,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的好爹爹,眼里忽然包住了泪,一言不发。

    纪元安嘴边挂着的两溜胡须一抖,见她好不容易长成这般大,分明还想起她坐在廊下抱黄胖娃娃玩耍的情景,叹了一声,口气软下来,“阿娴,你不要争一时的意气,传出去了叫人笑话,爹爹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和二姐好……”

    纪明娴眼中划过不忿,忍怒哽咽道:“那些大道理我不听,我只知道爹爹是读书之人,连过手家里的银钱都嫌脏手,阿娘和我拿着那点不够糊口的学生束脩,日夜为家里盘算,这回您指望着搭上了宗中堂的路子,竟要将亲生的女儿送给平日里叫叔伯的……”

    她起袖擦掉泪花,做戏做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接了句声气壮沛的“贼老货”!

    三个月前,纪元安从外头吃得醉醺醺回来,将两纸婚书拍在案头,她正在对当月的账,算盘被他拍得乱了珠子,都对不上账本的数额了。

    “阿娴,自此之后,你爹爹我……要……要……从应天一路考到东京府去,他们有钱,背后还有人,这些我也都有了!”

    听了他的呓语,纪明娴不耐烦地倒了满满一盅浓茶送到他手边,将三足香炉里的香片熄了,打开窗子让清爽秋风吹些进来,站在窗边没好气道:“您总说那些考中的、当官的都是有权有势弄关系之人,念了半辈子了,不说我,二姐快十岁了,耳朵上的茧子刮下来捧到金银铺,也够捶出一副七八两的手钏了!”

    纪元安傻笑着,向来遮了层居人下的郁气的眼里显出梦幻的晶亮,“不一样,这回不一样!”他不敢多看纪明娴这般嫌弃却关怀的样子,干了一大口浓茶,袖子正在擦着嘴,装出随意地指了指案头,“你看就知道了,二姐和你,往后也是有大前程的,等门庭荣耀了,还得你和二姐商量着送个孩子回来,叫咱们纪家世世代代都兴盛下去!”

    素来毫无作为的爹爹说起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还说得信誓旦旦,正准备给他叫盆热水洗脸的纪明娴心里咯噔一下,皱了眉走过去,看他说的大前程是什么。

    光洁宽大的案头上赫然摆了签好纪元安名字的婚书,一份定下了她的婚事,另一份是二姐纪明淑的,若要旁人看见了,指定要道一句恭喜,说双喜临门。

    却不知双喜临门不假,喜气还富余得多,姐妹俩所嫁之人竟是对亲生父子!

    老的叫宗严明,纪元安时常一块儿吃酒的混帐兄弟,四十上下不惑的年纪,发妻病逝了两年,越发行迹荒诞,一时银钱不趁手,脱衣当了换酒钱也是有的;小的叫宗隽,七岁了还不会叫爹娘,又哑又痴。

    纪明娴当即就将纸抓来撕了,一绺一绺紧紧捏在了手里,直想把它们捏搓成灰粉,甩手就丢到秦淮河里去!

    怪不得那老东西上回来家里做客时涎只贼眼看她,还敢叫二姐送酒来喝,被她泼了新汲的井水还笑眯眯的,那井水可是刺骨的凉,敢情早有了成算,特意来家里相看她们姐妹两个。

    至于为什么相中了她,纪明娴不用想也知道。

    家里事事由她操心,聘给了宗家入了门便是现成好使唤的老妈妈,由得人用。又怕她年轻不服气,心里有二志,再定下二姐给宗隽,届时她就算心里有怨,不为自己想也为二姐想,自然就得心甘情愿撑起宗家一大家子人。等宗严明那贼老货百年之后,宗家的家财也不会落入他人之手。

    这算盘精明得满大枀从南到北都要听见了,只恨家里这个爹爹不争气,不知听了怎样的教唆,竟就欢天喜地应承了下来!

    窗子大开着,微凉秋风打进来,纪元安酒醒了大半,看了她气得起起伏伏的肩膀,有些心虚道:“家财万贯之家,据说还是宰相连宗,东京府也说得上话的有头有脸人家,配你和二姐,不算差!要说不足,他年纪是大了些,可嫁谁都有不足,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

    没人看得见的脸上,纪明娴一片灰败,垂了头,对着手里那堆纸屑掉了两滴泪,眨了眨眼将更多的咽回去,一并咽下委屈道:“这婚书,只私下请了中人洽谈,还是送去了衙门验明存档?”

    她才撕了的婚书上盖了专事婚姻节礼的冰人之印,想来是中人,若没送了衙门,将人找来,总还有转圜余地。

    她不接自己的话,反倒问这些,纪元安悟出她的违逆,揣起了手藏在袖里,木了脸道:“两家欢喜的事,没有拖延的道理,莫说婚书已经送去了衙门,就连你的嫁妆我也吩咐人去办了。明日起你就安心呆在房里,好好和老妈妈们学学绣喜被的功夫,别叫人看笑话了。”

    忍无可忍的纪明娴冲到了纪元安面前,将那些纸屑朝他劈头盖脸摔去,气得发抖道:“笑话?将亲生的女儿送去给老丑怪物做填房,还要将小的聘给人家儿子,生怕外头人不知道爹爹想要攀扯他们家的门第,连唯二的女儿也不足惜吗?爹爹的四书五经,原来学的是这些东西,怨不得人家说爹爹虽是读书人,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

    说话间一阵快风,开了的窗子啪一声打在窗棂上,像极了巴掌落在人脸。

    对纪元安而言,纪明娴这般目中无父,就是往他脸上无声打了一记脆响,没想到被他宠溺了这么多年的女儿,竟拿这般作态回报。

    他比纪明娴还怒不可遏,摔了手边的茶盅,要给她些教训,大步拂袖而去,到了门口,吩咐家奴道:“多叫人守住这里,一并叫人拿木板子封住门窗,除了饮食什么都不许给她,更不许她出房门半步!记住了,家里是我在做主,不是她!”

    家奴缩头应下,被他罕见的气势吓到,大气都不敢喘。

    一直到了今日,纪明娴仗着以往积下的威势要来白绫,才逼来了纪元安。

    正当所有人都以前她要做些什么时,“砰——”的一声,纪明娴把住了门框狠狠一摔,两扇灯笼纹门板带了她的怒气,扇出一股风向了纪元安的面门而去。

    除去这些,门已然紧闭了,虽说举止不逊,算得上一种出完气的屈服。

    纪元安盯了门间细缝一会儿,再度吩咐家奴道:“除了日间饮食,其余的要什么都给她,只是——”他看了眼窗户上的板子,沉吟片刻接着道,“板子还要再钉牢些,就去办吧。”

    这天夜里风急,刮得树杈子东倒西歪,叶片落了一地。

    纪家夫人在油灯下缝件翠青色衫子,和她年纪并不相称的一件衣,为纪明娴做的。做到半夜,忽然停下了不动,也不把针放回荷包,未完工的褙子就那样留在了手边。

    “阿娘——”纪明娴背了个包裹,猫腰儿走到耳房窗下,敲了敲窗台,低声唤道:“您开开窗。”

    纪夫人心头肉猛跳了几下,从圈椅上起来,忙踩着小脚儿拉开窗户栓子迎她进来。

    纪明娴躲在暗色底下轻摆了摆手,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道:“我来就与阿娘说一句话,我就与二姐去投奔姨母了,说不准便再也见不着阿娘,您生了我们两个,却一个在您膝下尽孝的也没有,阿娴在这里给您磕头了。”

    她磕完了头,看见纪夫人泪眼涟涟地抓了窗台,喃喃道:“你不是派人给我说是明日走吗?怎么提前了一日,入冬了天气凉,那件衫子我还没缝好,路上受寒了怎么办?”

    纪明娴眼圈也有些红,“后日便是喜宴,明天爹爹定会严加看管,倒不如趁今日的时机咬咬牙走了……”

    话音未落,忽有道声音一响,“谁在那里?”

    “我!”纪夫人压下急促的呼吸,向打更巡夜的老妈妈看了眼,“夜里发闷,开了窗子透透气。眼下几更天了?”

    老妈妈忙行了个礼道:“快交四更了,这天气却也怪,外头刮风,屋里头倒闷的。夫人快闭了窗户睡一觉吧,再迟就天亮了,一大早还得您选几个老妈妈上宗家铺床去呢!”

    铺床在大婚前一天,乃由女方家里人带了福寿双全的老人去男方家里送嫁妆,日用琐碎的物件也一起带过去,再在新房里布置妥当,是体贴新嫁娘念家之情。

    老妈妈说了铺床,齐腿肚的兰草丛里忽然响了响,看过去时,兰草似倒非倒,有些像风吹的,又有些莫名的怪状。

    老妈妈脑弦紧了紧,预备上前看看到底什么闹出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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