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

    “呀!”纪夫人促叫了一声,“且要当心!”

    老妈妈还以为有什么东西吓到了夫人,把手上提了的纸灯笼往那里仔细照了照,提了步子就要往前再走。

    老妈妈上年纪了,眼神不好,没看见灯笼下照出了一小片梨皮色的裙角,纪夫人隔着远却瞧见了,捏了一手汗,急切呼喊道:“还不快回来!别踩了那片兰草,须知官人爱它,莳弄得极勤,他这几日心中不爽,正是容易动怒时候!”

    老妈妈听了这话,忙不迭缩了脚,不由想起主君这几月逞弄威风,逼得阖府人人自危,生怕哪里办得不好了,便被提了卖去河北东西两路,给在前线不时同辽人打仗的蛮兵子们为奴为仆,少不得还要担心性命不保,吃睡踌躇,哪里有在这里的好日子?越想越怕,她赶忙提灯离檐廊远了好几步,矮身朝纪夫人行了礼,“原来为这个!您要不提点老奴一声,白白冲撞了上去,最后可不就阿弥陀佛了吗?多谢夫人体念我这老身子骨。”

    纪夫人摇了摇头,指尖扶额,看着有些倦意,道:“一惊一乍的,不单你吓到了,我又何尝不是?且不必理会了,去别处巡夜吧。”

    眼见老妈妈身影慢慢融入了夜色当中,走得远了,她探出半个身子向外找了一番,才在兰草旁边的桂花丛阴底下看到团在一块儿、瑟瑟发抖的人影。只见那人背对了这边的窗口,背上压了一个又大又沉的包袱,双手紧紧捂住脸,不敢向这边看一眼。

    这下子纪夫人心中又疼又酸,想到她们两个连应天府都没出过的小娘子,竟要脱了她的庇护,相伴着且藏且躲地逃到北方的京东东路去,要是路上吃苦受欺负了,她远在这里,莫说替她们出气了,就连今日这样的掩护也不能做到……

    为人阿娘,她差点做下怎样的错事,何尝与那纪元安有分别?眼睁睁看着她身上掉下的这两块心肝落入火坑,自己在一旁不管不顾!

    方才情急,纪明娴手脚并用地躲到了花阴底下,碎石蹭破了膝盖皮,粗粝疼意涌上来,疼得她越发清醒,眼神坚定。

    阿娘她定是要带走的。纪元安能将她和二姐明嫁实送地奉给宗家人,若得知她两走了,按照他说一不二的性子,哪能轻易绕过留下的阿娘?纵然没什么证据,他未必就与人讲道理,阿娘身子一直不好,哪受得了他怒火上头后百般摧折?

    所以她刻意忍耐了不出去,把五分的害怕演出了十成十,紧咬住下唇,等阿娘唤她过去。

    阿娘会唤她过去的,她呆呆看着眼前黑漆漆的草地想道。

    “阿娴,你过来。”纪夫人下了很大决心,轻声叫她到了跟前,见她惊惶未定,脸色煞白,心中越发羞愧,探出身问她道:“你比二姐大,见过的世面多,能拿主意。你实话告诉我,要是娘和你们一起走,到底会不会拖累你们?”

    纪明娴惊喜地仰面看她,完全记不起膝盖哪里疼了,飞快道:“其实我和二姐都想要阿娘一起走,只怕阿娘心里舍不得,一直没说出口。我甚至想过爹爹若愿意服一次软,为了阿娘我可以留下来,把我聘给宗家也没什么大不了,二姐年纪尚轻,办婚事还早,我进了那里替她多多筹谋,总能寻到法子助她脱身。”

    后面那些话却是扯谎,若真逃不掉了,她定闹得宗家府宅不宁,要他们金银散尽、人口死绝!叫他们还敢惦记二姐,不要脸的!

    纪夫人听她话里那样大方就献出了自己,全是为她和二姐考量,忽而从未有过的万分坚定起来。

    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也许一点也不值得留恋,到底没有做一家人的缘分,生凑到一起猫鼠相嫌,何必?

    她伸手替纪明娴拨开半湿的额前碎发,“是娘想岔了,要请你和二姐原谅。他连你和二姐的命都不顾,哪里把你们当做了亲生女儿,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娘收拾些东西就来。”

    等纪明娴带着阿娘、二姐坐到了提前偷摸赁好的马车上,天色尚且早得青黑一片,她挑开一点车帘子看着离自己住了十多年的宅子越来越远,逐渐变成只有模模糊糊的屋瓦轮廓。

    淡淡的愁绪弥漫在窄小车厢内,三人一时无话,等到上了平坦官道,早已过了早饭时辰,快要吃午食了。

    道路两边不时飘来炊饭香味,纪明娴如梦初醒地拿出了炊饼让阿娘和二姐先吃,她自己却点起了包袱里的银钱。

    眼下要先坐车到东平府,到了东平府便离京东东路很近了,再有个十来天的车程,就能到京东东路的青州府,那时先找青州府周边乡下窝个数月,再央人细细打听姨母在哪里居住。与姨母见了面便可问些青州城里的生计,她们三人有手有脚,难道还养不活自己?大不了坐在织机前日日纺织就是了……

    不过纪明娴清点完带出来的三十五贯银子,还有身上几只耳环钗簪,自忖她们应该还到不了这步田地!应天府边一亩良田不过两贯半到三贯,次的还要价低,青州府的地再贵,算它四贯,这钱也能买下七八亩还余下些。她们母女三个吃喝又不多,也不是非要顿顿大鱼大肉,哪里不够嚼用?只是要过得更好却只能由她想法子开源,或是学人做买卖,或是学门精巧手艺——据说开封那里就有一位做羊头签和葱齑的厨娘手艺极好,做一餐须费帛百匹或钱数千,青州作为一路之府,想来也差不到哪去!

    纪明娴将钱串依次塞回了三个包袱里,每个都掂了掂,略有些吃力,想着到了东平府先将大部分换成银子,拿着方便,也不会轻易露财。

    又一直行了八天,她问过车夫,说再有三四日就会到东平府,不由松了松神,眉间一喜。

    纪夫人,如今复了本姓的梁氏坐在马车一壁,看见大姐算钱,完全不是夜里需要人哄惜的可怜小娘子模样,拿出去比那些顶天立地的郎君们也不差,和车夫攀谈也极有章法的,丝毫不见局促,她心里慢慢回味过来,默默端详了大姐一番。

    纪明娴从二姐手里接过炊饼吃了,正用一截褐布带子给她扎丫髻,被梁氏注意得久了,忽然浑身不自在,给二姐系好了发带,有些心虚道:“阿娘怎么了?可是没出过远门,这几日叫车晃得想呕?”

    不待梁氏回答,二姐看向纪明娴,抢声接下道:“大姐,我荷包里有陈皮,拿出来叫娘嚼一嚼吧?”

    见二姐恨不得一举一动都要先问大姐的模样,梁氏莫名口涩,两臂一伸,将她和大姐都搂在自己怀里,笑道:“娘没事,哪里费得这些?只是往前去想了想,好久没这样和你们促膝坐着了,一眨眼你们都大了,娘却好像什么都没做,仔细想来,很对不住你们吧?”

    她和纪元安称得上青梅竹马,她爹爹是纪元安的开蒙夫子,之后也教了他科举之道。他少年得志中了秀才,爹爹却突发背疽去了。他陪她守了三年孝,来家里求娶,说愿一生一世待她好。新婚第二年她生下阿娴,九年后又生下阿淑。婚后他科举不顺,考了三次仍旧止步秀才,开始说起没个儿郎,迟早将家业通通给了外人,也没什么好考的。于是结交了一班朋友昼夜酗酒,板桥里还养了两个不干净的娼|妓。酒后吐过真言,不止一次在她面前说两个姐儿不如溺死了好,是她们挡了纪家有后。

    离开那座宅子后,把她自己做下的事数一数,有对有错,可生不出儿子是她对不起纪家列祖列宗,这错再大,罚她做什么都应该,凭什么拿她两个女儿去还?

    懵懂的二姐偎着梁氏,替梁氏辩解道:“阿娘哪有对不住我们?是爹爹的错!大姐你说对不对?”

    纪明娴抿起了唇儿,一时没说话,垂下的眼慢慢湿了。

    阿娘自觉对不起纪家,每日早晚都在喝庙里求来的生子药,家计是她来掌,初时并不容易,那些委屈她没向任何人说过。

    梁氏看在眼里,眼中黯淡了些,但她决心从此要担好母亲之责,好好补偿两个姐儿,不急在这一时,便拿话岔开了,“二姐莫要吵你大姐,她坐不惯车马,有些倦了,不如把陈皮拿一片喂她吃。”

    二姐哦了声就去解荷包口袋,陈皮没拿出来,车厢顶先滴滴咚咚响了七八声,吓了三人一大跳。

    车夫也感受到了,贴心地大声道:“客人们莫怕,道边的石南树结了小果子,由它落去,不碍事的!”

    纪明娴心跳还未平复,却又听见车夫爽朗之声变了调,竟有些惊恐,“这、这却是哪里来的流……流民!”

    话音未落,她早已掀开了车帘往前看去,只见平阔官道不远处,浩浩荡荡聚了一群人,七倒八歪地靠在石南树底,个个破衣烂衫,面色饥黄。

    老少妇孺被青壮郎子们围在了当中,一见有动静,一致朝她们这边看来,眼里似乎冒着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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