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征

    这日一大清早,梁羡玉穿好淡绿色的窄袖长褙,布巾包了个髻团,趁着众人还在睡觉,悄悄推开房门,眯着睡眼在一排洗脸架子处狠狠抹了把脸。清醒了一点,匀了些皂角浓汁在刷子上揩净了牙,放下擦嘴巾子,仰头看了眼清淡雾色,脸上迷惘一闪而过。

    这些天,她在东京城里找适合自己的活干,发现自己不会绣花做饭,又不喜欢卖笑奉迎,除去傻卖力气,合适的也就拨弄算数的行当。也不知今天去解库会不会得到好消息?若这里不要她,日后又当如何?

    偌大的东京城,大到走一圈脚都会累断,怎么就找不到一处她的容身之所呢?

    梁羡玉缓缓吐出口气,丧气之下,又想着反正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试着往前走一步,大不了就碰壁,碰就让它碰好了,她也没想过出来后有多舒坦的日子过!

    她快步出了院子,走到福田院门口,遇到早起的郎子们在门边或坐或站着,老老少少大一大群聚在一起。

    里正在一边点着人数,准备带这些人一起去汴河码头做搬货苦力,搬几袋便拿几根筹子,傍晚算工钱的活。这些人也是没办法了,钱批不下来,只能自寻生路,做点小活贴补。

    “出去了啊?”看见她的郎子们随口问了句,呼出的气团腾在半空,凝了下,很快又散了。

    “是。”梁羡玉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提快脚步出了福田院大门。

    走到北斜街又下行,沿着南北斜街交汇的大道一路向西,不远就到了土市子,这里五更天开始点灯交易,卖衣服、领抹、图画的都有,天亮了才散,东京人称“鬼市子”。

    现在不过五更头,天色黯淡,正是各路档口铺陈货物的时辰,梁羡玉一路看到十几家做生意的正在那立桌板、解包袱,忙碌间不忘和左右说笑谈天,见有人来,还趁时搭话道:“看看不?四君子的绢扇。”

    “还有我家的上色拣香!”

    梁羡玉赶紧摇摇头,越发加快了脚步。还没把土市子走到头,遇到边上个妇人一错手,掀翻了桌板,把带来的首饰簪环都弄到了地上,零零散散落在档口四周。

    尤其数百颗圆润珍珠滚得到处都是,若一时不注意,很可能走过踩到,狠狠滑上一跤。

    梁羡玉看不过眼,走过去顺手帮人捡了起来,来回几次,用掌心盛了放到她桌板上。

    眼见东西收得差不多了,她就要默默离开,被人叫住,往手里塞了个炊饼、青桔。

    “小娘子还来不及吃早点吧?拿这个先垫垫肚子!多谢啦。”妇人笑脸盈盈,很是衬得起和气生财这话。

    梁羡玉接了过来,轻声向她谢过,再往西边走去,到了个岔路口左转,进了那高屋阔宅不可尽数的界身巷。

    昂首瞧看,正好看见那金银铺的招牌——錾象牙的木板子,贵而不显。传说这金银铺内交易动辄千万,茶引和盐钞亦在其中流转。

    她心中暗叹果然富贵,到了金银铺的解库门前停下。

    此时解库大门紧闭,尚未开张。

    想来这界身巷乃交易金银、彩帛之所,朱紫豪贵时常闲暇光顾,不像鬼市那些档口,面向了平常赶时间的百姓,要每日起早操劳,所以这里的商铺此时大多未开门营业,街面上只有零星几人走动。不时驶过一二车马,马后蹀躞带子随风轻扬,马蹄轻盈,大多是仆人将修过掌的马儿领回家去,并未坐人。

    梁羡玉正打量周遭景象,慢慢挪着眼,一边吃起炊饼,还没咬下,对面巷子出来个臂间挎着菜篮的侍女,不动声色朝她这里看了眼,似在疑惑这里怎么会出现她这等粗鲁人,还是个小娘子。

    梁羡玉把炊饼往身后一藏,等人走后,脸扭到了向墙那面,低头一口口吃了起来,又剥开了青桔,想着昨日打探来的事。

    解库里的人员分作五类,有东家、当家、外缺、内缺、打更等,外缺又有柜缺、中缺、学缺三职,这学缺便是解库里的学徒。

    界身巷的这座解库东家是大相国寺,派了个俗家弟子来做当家,前些日子走了三个学徒,杂活没人干了,所以在梁柱上贴了告示要招新人。

    她昨日来时被告知三个学徒已经招了两个,只剩下一个空缺,想着自己再怎么着也打过几年算盘,纪宅的里里外外就是自己管的,井井有条不说,拿着那点不算多的银子也没叫家里人受了委屈,解库里学徒的活该应付得下来的,就与那姓魏的当家说了,自己想来解库应征。

    魏当家当场考校了她,发现她确是算数理帐的好苗子,只是他凝神想了想,没立即应下,看了眼外头还是午间天色,叫她明日再来,届时再给她个答复。

    梁羡玉赶了个大早过来,想着早点要到回复,她也能早作打算。

    看了会儿几家内院炊烟和晨间雾气纠在一块儿,天也渐渐亮了,梁羡玉身后的门板子忽然发出了咯当咯当的响动。

    她转过身,见个十七八岁的学徒从里边一块一块地卸起门板,预备开张迎客的样子,惊喜一笑。

    那学徒穿了身仔细浆过的衣裤,人很精神,没料到第一个客人竟是昨日来过的那个明丽小娘子,看了她眼,扭头朝里高声喊道:“当家,有人来了!请您出来看看。”

    魏当家系着腰带从连通前店后宅的夹道出来,边系边道:“着急忙慌的叫什么?平日里教你们的稳重一个个都忘了!真是死都教不会的夯货!”

    他嘴里骂骂咧咧,一抬头,看见个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娘子陡然立在眼前,忍不住一惊道:“原来是你,这么早就来了。”

    “早来,打搅魏当家了,偏我是个性子急的,望您多见谅。就是想问问您昨日那事,成还是不成?”梁羡玉笑着问道。

    魏当家向外看了眼,此时街道上还没什么人,这小娘子在他们甫一开张就出现了,也不知何时等下的,倒挺能吃苦的,不过他们这里……魏当家脸上有些不自然,摸了摸自己的眉脚,请她进来道:“喝口热茶再说话吧,外头凉。”

    梁羡玉心里忽得一突,跟他走了进去,挺了腰儿坐在圈椅上,学徒送来茶要递给她时忙站了起来,推辞着接下道:“不敢不敢!”

    “梁小娘子且接下,没什么不敢的,来者都是客。”魏当家挥手要她坐下,不要客气。

    越是这样,梁羡玉越觉不妙,没有一个当家会对伙计这般客气,她是来应征,又不是来当物的,除非……他压根没把她当未来的伙计看待。

    她不安地坐了下来,想问个明白,“魏当家的意思是……”

    魏当家叹了口气,“小娘子算数一流,我亲自测过的,旁人要想上两三刻钟的账目,小娘子眨眼就通,天生做这行的料。这倒罢了,竟也知道咱们这行当里头的借贷赎抵,做起账来颇为熟练,说是老手也不为过。只可惜昨日来了新应征的,我要了,只好委屈小娘子另谋高就了……”

    梁羡玉心一灰,又忍不住问道:“魏当家不必抬举我,招进的那人,可是比我厉害得多?”

    “这倒不是”,魏当家听她语气谦逊,原本觉得理所当然的事,开口也觉得难了些,往柜台扫了一圈,隐晦道,“只是他来,对大家都便宜得多,上上下下也更吃得开。你也知道,解库中男子为多,迎来送往的客人,也是男子多。”

    “方便?”梁羡玉朝着他视线看过去,见柜台里已经站定了两个柜缺,软巾子兜头,双眼黑炬,看着就十分能干精明。又见库里几个学缺在那扫洒,偶尔会悄悄朝这里看,俱是对陌生小娘子的好奇。

    魏当家说的不错,这些人都是男子,连眼前的魏当家也是个郎子,他不曾说谎。

    但她不愿意放弃这么个好机会,魏当家看上去又是能听得进话的,便笑着争取道:“魏当家说的都是实情,可柜台理帐的事不比其他,最是精细用脑的,男女都做得来,只看谁更会一些。我想,我比旁人算得快、会得多,定也会学得快,此前也见识过不少好东西,到了柜台上掌得住眼,魏当家何不用一用我?有什么不便,再看我能不能应对就是了……”

    魏当家摇头,边吹了滚烫的茶汤一口,“解库却不是做善事的地方,这也是没法子。”

    梁羡玉挣扎道:“或者您可以叫我和他比试一番,若谁输了,谁再不来这里就是,您想想,学徒招得容易,终归要上柜台经受试验的……”

    魏当家放下茶碗,自觉仁至义尽,看她一介小娘子之身却过分进取的模样,也不知心头被敲了警钟还是怎的……按理说她即使做了学徒,也威胁不到他,只顺了自己的感受重重嗤了一声,“小娘子这话说的,我可不敢苟同。与小娘子明说了吧,越是精细用脑的地方,越需要郎子们镇场面!小娘子也别太天真,解库可不是太平地,光会算账看东西可不行,但凡遇上个地痞流氓,小娘子能顶用吗?早慌得乱了手脚了。”他向门口张了眼,冷下脸,“等下就要来客人了,我们要做生意了,小娘子还是请回吧。”

    梁羡玉辩道:“可那郎子也有瘦弱的,来了闹事的,请开封府的兵士来就是了,官家的诸班直也歇驻在不远处,您怎么就能这样断定……”

    魏当家没耐心了,不听她说了什么,站起来催促,“好了,都说了满员了,你这小娘子怎么说了不听?快走吧,别挡着我们开门迎客。”

    没料到他是这等偏见极重之人,梁羡玉张开了口正要说什么,想到自己没个正经身份,不能和人闹大,紧紧咬了咬唇,硬生生忍了下来。

    庙里她都去得,这里去不得吗?这东京城里多少处买卖都是女儿当家,独他这里使不得?何用他催,她自己会走!

    这样想着,梁羡玉心里更加委屈,却不想在他面前显露,说了句告辞扭头就走。

    魏当家在后摇头叹道:“唉,女儿家就是容易胡搅蛮缠,好话说了不听,非得人赶了才走。”

    梁羡玉只作没听到,一出来,发现左右铺面开了几家,各有些人探头出来看,叽喳咬耳朵,她加快了步子,将他们甩在身后。

    憋着口气走了很远,也没注意到了哪里,抬头一看,是个许多人聚在一起看公告的地方,她丧气地挤过去看了眼,公告栏上一块豆腐大小之处,她发现有个染匠家在招小工。

    梁羡玉低头想了会儿。

    给了李阿娘五贯,她身上现在加起来只有三贯半的钱,开春要从福田院出来,吃饭赁房都要钱。若能去解库这样的地方做学徒,钱虽不算多,总能咬着牙应付下来,一步步从学徒到柜缺,月钱还会涨上去。

    染布却终日做苦力,不是长久计。

    但没办法,她找了很久,只找到几家合适的,前些日子问过了都不要她,最后一家解库也没了希望,只能退而求其次。

    梁羡玉按着告示上给的,走到叫染院桥的地方,寻到了那家染布的。

    她家院子不算大,建在五丈河边,远远能闻到刺鼻味道。

    她拍开门说了来意,那女主人看了看她白净的脸儿,却要她先拿两只手出来瞧瞧。

    梁羡玉不解,依言给她看了。

    女主人瞬间皱起眉,“不行,你不行。你这指头上的茧子也太少了,生了茧的也只在指尖侧边,想来没干过粗活,一贯只写字算账的,手太嫩了,如何做得来我们这里的活?”

    梁羡玉却不怎么生气,从前去染坊里玩过,知道那里确实辛苦,虽有搭起来的木架子相助,搭布洗晾还是挺费力气的,这女主人考虑的并非毫无道理。

    她笑着求道:“这不是找不到其他活吗?阿嫂放心,我吃得下苦的,也没谁天生会染布,不都是一步步慢慢做熟的吗?还望阿嫂通融一二,让我试工几天,真不行了,再叫我走吧。”

    女主人还在迟疑,梁羡玉发觉了,紧接道:“试工我是不要工钱的,只要阿嫂给碗饭吃,只这时日不能太长了,三五日,至多十日!”

    女主人抬眼,有些心动,“试工不要工钱?”

    得到确认答复,女主人飞快地在心里算了算——家里正好有七八缸青布要染,这可是现成的免费劳力,白用不要钱,扛不住就打发走,若真扛得住,日后要她就是了!想着就有些怕梁羡玉反悔走了,忙道:“行!你回家里收拾了,明上午就来吧,饭在我这里吃。”

    梁羡玉点头,说了句好,又与她约了来的时辰,卯正。

    定下之后,梁羡玉虽知道这不是个好去处,但不管是好是坏,总算有了个着落,定下了心,朝福田院折返回去。

    再次从染院桥走过时,她看到了桥头的高大石牌坊,明晃晃的染院桥三字,一时间觉得仿佛在哪里听过。

    回身一看,这里街巷密集,家宅、商铺混居在一块儿,正中这条巷子窄狭,两边楼上窗子从里搭出密密麻麻的晾衣杆,横七竖八地晒了衣裤被子等物,还有猫狗在巷子里跑来跑去。

    那乡里郎子提过的卖猫人孙三,可不就是住在这里嘛!

    她猛地停下脚步,回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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