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回

    孙三不好招惹,梁羡玉比谁都清楚,阿来嫂这样警告,自有她的道理。

    梁羡玉抻臂展开靛青色的布匹,笑了笑道:“您也听见了,我才刚定下房子,哪里敢不在您这里干?难不成真上街要饭去?”

    她暗地里盘算过,这染布虽不是个轻省活,高低有份进账入手,哪里能轻易放开?她即便在外找着新东家,若真有人要她,也不会一下子就撂开手,好歹把在这里接替的人找到再走。

    千算万算,绝不是现在就被阿来嫂赶走。租房契子一签,一个月不吃不喝就要先花一贯三出去,她没个活在手里,等于把一家人架在火上烤,每日急都要急病了,别说做其他。

    这么一说,阿来嫂也觉得有道理,没再出声,默默和她一起把布晾到日头底下。

    傍晚,梁羡玉回到福田院,刚跨过门,就看见院子里晒了一排各色被褥,像重回了染布院子般,一股晾晒的微微焦香入鼻。

    她走到房门前,听见里头叽叽喳喳一片。

    “谁动了我的针线?刚才还放在桌上的。”

    “哎哟,原来是你的,一错眼收起来了,对不住对不住,赶紧拿回去塞包里。”

    “找到就行……对了,咱们路上要吃多少炊饼和厨子说过没有?叫他们多烙点,路上经过的可都是受蝗灾的地方,吃完了,未必能接济得上。”

    “早说了!以为就你一个人惦记啊?晚上大家伙儿都去厨房帮忙揉面,厨子就那几个,忙不过来。”

    这是在收拾行李,要准备走?

    梁羡玉皱了眉,推门而入。

    “梁家大姐回来了?”有人从打包行李的间隙抬起头,随口问道。

    梁羡玉点点头,将视线在她们身上一一扫过,有些难受。相处了这么久,临了要分别了,坏的那些事隐了起来,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她们来的一路上对自己的好。

    她用力眨了眨眼,把泪意收起来,见李阿娘也在收拾,径直走到她身边,扯住了她在叠衣的那只手的衣袖,问道:“阿娘也要走吗?”

    李阿娘粗糙温暖的手握住她的,拉她坐了下来,见了她的不舍,以过来人的身份,慈爱地看着她,“好孩子,明天我和大家伙儿回去,还是走来的那条路,走过一遍了,心里有数,就什么都不怕了。再说了……”她渐渐出神,想到谁,眼里有了点悲怆的笑意,“这也是去见安儿的路啊。”

    梁羡玉心下一咯噔,莫名有股寒意钻入四肢百骸,忙握紧了李阿娘的手,急声道:“阿娘想见兄长,我明天去庙里问问有没有什么法子吧?现在就算到了那个地方,只怕也找不到什么。”

    “找不到,他也会来的。安儿最孝顺了,看见我去,不会躲着不见我的。”李阿娘朝她说,“大姐,你虽然见过他,没和他真正处过,不知道他这个人。”

    梁羡玉的猜测越发笃定了,却不愿去证实,用力晃了晃李阿娘的手,勉强笑道:“那等我们在东京安定了,再陪干娘一起去找?现在路上不太平,强盗匪徒都有,真要走,遇上什么风波都说不好,再等等……至少再等一阵子吧。”

    李阿娘因睡不好而深陷的眼窝抖了一下,低了头,“我等不起。”

    只要一想到安儿死了也不安生,被那些东西拿着牙咬,一声声叫娘没人应,她心口就疼得针扎一样。

    梁羡玉慌了起来,把藏在袖里的玉簪掏出来,直接拍在了李阿娘手上,“用这些雇人去找兄长,干娘留在东京等消息,行吗?”

    李阿娘又笑了笑,抬头看她,“大姐,就当是遂我的愿吧,别强留我。簪子你砸到我手里,不收回去,我也要偷偷还你的。眼下本来就困难了,你花这笔钱不值得,难道叫一家子跟你讨饭去?”

    梁羡玉对上她的目光,想说什么,嘴张开了几次,却因她口中说的都是实情,从心底漫上深深的无力,什么也答不上来。

    李阿娘觉得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就该认命,还劝着她别再纠结在这件已经定了的事上,不值得。

    吃饭要钱,租房要钱,人不是大风刮过一阵就能饱的,她有太多牵绊和责任。

    可做下的事,到底值不值得,又由谁说了算?

    她从家里逃出来,不是为了到处认命,也不是为了面对关照过自己的人,欢送她赴死。

    李阿娘要她这样做,她偏不。

    梁羡玉咬住后槽牙,一把将簪子捏紧了,从李阿娘手心拿开。

    正当李阿娘以为说服了她,失落又极欣慰之际,梁羡玉忽然放大了声道:“干娘,我听人说有个法子能叫乡里要回钱,可您这般与我见外,不把我当自家女儿,我说不出口。”

    屋里霎时连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清楚,众人停下动作,都看了过来。

    李阿娘一时也愣住了,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嘴唇发颤道:“你这又是……何苦?”

    为了留她,把自己卷入这个烂摊子。

    梁羡玉逼自己狠下心,赌着气道:“干娘,义兄心肠那般热,他若在这儿也会求您救大伙儿,您若认我这个女儿,愿意留在东京,我就把法子和大家说了,若执意要走,就是拿把刀架在脖子上,今日要了我的命,我也不说一个字!”

    众人已经你追我赶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一个说“李阿娘你快应了梁家大姐,救我们一命,这回去没钱,遇到个风吹雨打,小命就丢在路上了”,另个说“若能拿回钱,我跪下求你也成!”

    见李阿娘还在那挣扎,说要跪的那人直接把膝盖往地上一磕,却原来是那王氏,她没了平时的嚣张气焰,鬓发糟乱,哽咽道:“我家里没留人,再不回去,地要荒了。可没钱,路上若讨不到吃的,或是害病,一家子都折在外面了!”

    李阿娘去扶她,“你起来,你先起来说话!”

    王氏身子跪在那里不动,急忙忙地破涕为笑,喜不自胜地拿眼看梁羡玉,“梁家大姐快看,李阿娘这就算答应你了,你快说行不?过去是我对不住你,只要你现在愿意说,要我做什么都行!”

    梁羡玉忍着,再问了李阿娘一句,“阿娘是这个意思吗?”

    李阿娘嘴唇发颤,脑子糊成一片,愣愣地将梁羡玉叫了过去,手摸上了她的鬓角,摸到有温度的脸颊,心里哪一处被猛地一击,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叫人扯拽出来般,忽然泪流满面。

    到了这个年纪,失夫失女又失子,只想一咬牙、一跺脚,就去见那些在地底下最亲的人。

    可眼前这个人,不惜代价拉住她的手,要她别走。

    一圈人见她哭了,却不应下,急得催她,“您快说呀!梁家大姐是好意,您只应下就是了!”

    良久之后,李阿娘终于点下了头,众人一片欢呼,都看向了梁羡玉。

    梁羡玉拿出手帕给李阿娘擦眼泪鼻涕,硬着声道:“您放心,我说到做到,说去找兄长,决不食言,您等着。”

    安置好了李阿娘,她坐在方桌边,组织了言语,说了一通如何借解库之势要回银子。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外厢忽有道声音,紧随其后的,是里正佝偻的身躯,连冲带撞地闯了进来。

    梁羡玉见他这般苍老落魄,眸光微闪,但想到他对自己一直以来的偏见,直接道:“我只说法子,是真是假,愿意用还是不愿,都由你们自己决断,我不会插手。”

    里正身子死死定在了那,想起自己对她几次说的话,老脸羞惭成灰败一片,上前沙哑着声道:“以前那些话,都是我说的不对,梁家大姐大量,看在我快要入黄土的份上,原谅我一回。能不能从解库里要回钱事关我们的生死大事,我在这里多问一句,并非怀疑你,原是我自己无能,什么法子都想不出来,所以想问明白。”

    早这样不就好了?偏要为了自己的几两面子,对她那样阴阳怪气的!

    梁羡玉哼了声,也不管他是不是人在难处的低头,反正自己也不是为了他做这些,听他有悔改意也就放了一马,说起为何能去解库要钱,“马行街解库身后是相国寺,我们若去那里要,他们虽能扯些合乎律法的道理——比如他们与孙三有契,孙三与你们有契,契上的东西却一个是镯子、一个是猫,两不相干,或者再比如孙三拿的钱未必是我们给他的那一笔,毕竟钱上没做标记,在谁手里便认作是谁的——但这些,都与你们无关。被人骗的外乡人,连吃饭钱都没有了,还不准人闹一闹吗?解库背后是相国寺,佛家说扶危济困,他们如何能置身事外?只要经由这些寺人之手,把事闹到衙门去,一切便都好说了。”

    听到这里,里正才算真心服了她,心里再也没有迫于情势低头的屈辱,毕恭毕敬地向她行了个叉手礼,老泪纵横,“我在这里,先替乡里人谢过梁家大姐救命之恩,不管成与不成,乡里人都一辈子念着你感激你。”

    梁羡玉被他说得起了身鸡皮疙瘩,不习惯他这样的作态,还不如之前的目中无人呢……赶紧含混了一句过去了,和他商量起明日的安排来。

    ……

    次日,雍王府大门前迎来位不速之客,穿着圆领的宽袖长袍,直角幞头裹在脑上,一眼就知是衙门中人。

    守在门前的禁军将人拦住,照例问了几句,向内通传“三司度支推官到了”,不一会儿,通传之人归来,将三司度支推官请了进去。

    到了须弥堂外,三司度支推官端了端衣冠,打起十二分精神,这才跟了容貌清丽的王府侍女进去。

    雍王赵释坐在堂上,手中一本经书,博山炉内梵香清淡,雅净庄重,如身在禅室般。

    三司度支推官叉手行大礼,“臣拜见雍王殿下。”

    赵释将书翻过一页,眼神落在书上,“有何事,请说。”

    越是受礼重,三司度支推官越发凛起神道:“自京东东路的一股流民,聚众在马行街解库前闹事,人数不少,开封府尹不敢轻易决断,派臣来求殿下示下。”

    开封府尹官职不低,亲自来雍王府求见,难免惹得朝中风言风语,若有一个中间人牵线,事情就好办很多。

    赵释将书搁在膝上,眼皮微抬,“你说他们闹事,闹的什么事?又为何在解库?”

    三司度支推官忙将流民们无端向解库要钱的事说了,还为解库抱屈道:“这可是无妄之灾,哪里能想到一个镯子背后牵扯出这么一大批受害之人?不过就算这赎镯之钱是那孙三骗来的,解库的规矩就是收了钱后归活当之物,物归原主,行内皆是如此,偏生他们这回运道不好。”

    运道不好?

    赵释看了眼他,语气淡淡,“祁大人,你口中流民,想要什么?”

    祁推官不假思索,“钱!”

    赵释觉得提点到这里已经足够,继续拿起书看,“那就把该给的钱还予这些苦难之人,平此风波。”

    祁推官惊讶道:“殿下的意思是,要由解库出钱平息此事?”

    赵释手上动作顿了顿,只觉这里毕竟没有佛寺清净,人事交杂,许多事要说得透彻,不然便要歪曲了本意,有些无奈道:“由开封府尹审理此案,可解难纾困。”

    祁推官明白过来,这是要让衙门把孙三骗人的案子审清楚,不必再抓着解库不放,是他猜错了雍王之意,也不知在雍王殿下眼中,会不会将他看得愚笨……不过想到解库,他还想起件事,忍下不安开了口道:“还有一事须回禀殿下,带头闹事之人里有一小娘子,解库里的人说是此前来应过聘、没应上的,猜她为私仇怂恿众人,要陷解库于不义境地。”

    这等猜测有些根据,赵释颔首示意,“那便派人查清楚,若她当真有私心,加以惩戒。没有的话……”他沉吟了会,“考校她数算之功,若尚可,令她入解库就职吧。”

    解库之人若恶意揣测,须加以补偿才是。

    祁推官犹豫道:“即便尚可,以女子之身入金银行当,是否不太合宜?”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侍女之声,须弥堂深阔安静,听得十分清楚。

    那侍女放轻了声,似乎在对门外值守的侍女道:“侧妃娘娘问王爷安,请王爷驾临用膳,求姐姐通传一声。”

    赵释习以为常,继续对祁推官道:“男女有别,不在此处,此事就如此定下,不必再议。”

    说完,他起身向外,蓄发尚只有寸余,俊洁眉目清晰可见,比起尊贵亲王,更像寺中佛子。

    棕色对襟纱袍披在身上,经过祁推官时,越发显得嵯峨高挺,犹如峻山。

    祁推官连忙呵腰,恭送他离去,正当他以为雍王要去往侧妃处用膳时,只见雍王袍角拐向须弥堂一侧,没了踪影。

    那门外值守侍女之声也传了进来,谦恭却疏离道:“与往常一样,王爷今日茹素,还请侧妃一人用膳。”

    祁推官比方才还惊讶得多,成婚后的雍王殿下,竟还是禁|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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