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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虎威

    梁羡玉的不安在这位靳监官打量她时不断攀升。

    仿佛下一刻她就要大难临头了。

    终于,那靳监官朝她点头示意了下道:“虽是女子,也要勤勉办事。”

    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梁羡玉也不知为何,自己骤然不安到了顶点,心处飞快乱跳,不适到把眉毛一蹙才勉强压住,忙低下头道:“多谢大人提点,草民在解库定当尽心尽力。”

    “呵”。

    低头的一瞬,她似乎听见了魏当家嗤笑的声音。

    为什么?

    不是他叫自己上前见这人的吗?

    难不成自己这句话戳中他肺管子了?

    抱着莫名的隐忧,梁羡玉和大家一起到了账房,正想站到古福和李裕德身边,忽然被魏当家叫住道:“梁柜缺,你过来!”

    魏当家请靳监官坐在了直背交椅上,呵腰笑眯眯道:“大人,就由梁柜缺介绍这个月的柜台近况吧?说来她数算还不错,记性也好。”

    靳监官无可无不可地应下。

    魏当家立马挺直了腰,瞥了眼梁羡玉,带着看好戏的姿态,“还不快给大人陈禀这个月柜上如何,傻愣着干嘛!”

    梁羡玉扫了他眼,终于确定他在自己面前的威风又抖起来了,不知是何缘故,只懒待理会地挪开眼,直视靳监官道:“大人容禀。我乃月中初来乍到的新人,对这解库中来往的账目,所记不算完全,且大多随手记在纸上,不在手边。若大人肯体恤,可否请个人去我在的柜台取那些纸张?我对着上面笔记,便可给大人一一回禀。”

    她进退有度,承认自己不足,却也彰显上进之心,没有推诿态度,看着颇为良材之姿。

    自进门以来,靳监官第一次仔细看了眼她,不顾身边的魏当家说什么“直接讲就是了,拿纸还要来回跑一趟”,果然叫人给她取来了纸,一整沓,有四十页不止。

    梁羡玉福了福身谢过,接过纸,通过纸页最上端看记下的日子,拨捻了几下,找到自己记录下的最早一日,抿了抿唇,轻呼出口气,不疾不徐道:“草民回禀大人:本年二月三日,解库柜上收前朝冰裂纹马蹄杯一只,价约五十贯,当银十八贯,当期十日,算一月息,十日后无人来赎,过五日展期,于十八日收入库房,登记在册……”

    这些日子她努力用功,不懂的地方都腆着张年轻的脸面问过人,竟把这个月没来时候的那些解库买卖了解了个差不多,此时对着记了要紧之处的纸张,口若悬河,一字一句说得扎实流畅。

    魏当家越听,脸越是黑锅一般,他本想在赶走这人之前好生羞辱她一番的,叫她还敢在自己面前胡说八道逞威风,没想到她记得这么清楚细致,倒给了她在靳监官面前露脸的机会……

    “……所以就草民所记来看,本月柜上入账一千两百余贯,但这里未必记了全部,再细算去,或可至一千三四百贯钱。”说完,梁羡玉将纸利落一收,夹在小臂内侧,直直站在那,等着靳监官发问。

    这回靳监官将视线极重地落在她身上,想她刚才说价值五十贯的马蹄杯只当了十八贯,区区十日的当期也不见人回来取,眸色凝重。

    这下换魏当家兀得不安起来,瞧了眼呈思索之态的靳监官,生怕他已经看穿了什么,胡乱转起了眼珠子,看到梁羡玉气定神闲地站在那,对她粗声道:“还不快给监官奉杯茶,听你聒噪了这么久,耳朵都长茧子了!”

    这人又犯什么病?从见到靳监官开始就不正常。

    梁羡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原来当家不耐烦听,还陪着监官大人听下来,不如我先给当家的奉一杯茶请罪吧?”

    “你……你又挑弄什么!”魏当家心慌气短,生怕靳监官真依着她的话追究,到最后追问起自己,让自己在其他事上露了马脚,忙赔罪道:“大人笑话了,梁柜缺时常这样嘴刁性野……”

    “哦?”靳监官回过神,眼睛微微一眯,视线移到魏当家身上,不带半分笑意,“她是个良材,刁一些不足挂齿,倒无妨的。钱房先生和柜缺们留在这里对账,你带我去库房转一圈看看。”

    看着靳监官和魏当家离去的背影,梁羡玉若有所思,难不成那库房藏着自己不知道的秘密?还是说这仅仅只是靳监官例行公事?

    过不多时,靳监官和魏当家又回到了这里,两人看上去没什么异样,客套又和气。

    往后一共查了四天半的账,靳监官既代榷货务而来,便和梁羡玉他们一样,吃住都在解库内解决,不曾出去半步。

    最后一日,他要到了解库的流水账目,把呈给他做保存本的账本锁进了带来的小木箱里,带着手下公人和魏当家告辞。

    他前脚刚踏出钱房,魏当家便到了梁羡玉身边,死死瞪了她一眼,阴恻恻道:“好大的本事,赶着在监官大人面前献殷勤,只可惜大人不在这儿当家。我告诉你,马上收拾了东西滚,竟敢玷污雍王殿下之名,晚一步,我直接把你绑到雍王府去请功!”

    梁羡玉正想回嘴,被他最后那两句有关雍王的话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假称雍王之人被他找到证据了,手心冒出了一手冷汗。

    情急之下,努力回想了一番,始终不觉得自己哪里露出马脚,想到或许是魏当家不满她今日所为,拿这句话来诈他,真要走了,就是坐实他口中罪名。

    她咬咬牙,正要打死也不认自己在扯谎,脑中忽然想起那时候谁说过一句雍王殿下执掌三司的话,再想到靳监官自榷货务而来,好巧不巧,可不就是受殿下所管嘛……

    她醍醐灌顶,看着魏当家凶相毕露的脸,知道这事要是今日不解决,往后便被他捏在了手里,就算离开了解库,也未必能逃脱他的算计。自己一家人在东京无依无靠,若真让他告去了王府,届时拿她们到那黑洞森严的衙门一问……她不敢再想下去,跺了跺脚,狠心向外冲出去,对着靳监官背影道:“大人请留步!”

    靳监官皱眉停下了步子,还未转身,梁羡玉已经跑到了他跟前,扯出个笑脸道:“监官大人,这些天有公务在身,我不好上前与您攀话。想问问您,祁推官与您说过我的数算卷子吗?说起来那张卷子太难,我做了一遍,有许多解不出的,总念念不忘,日夜抓心挠肝地想呢。还有我是一介草民,无颜见到祁推官大人,但他那日找草民,我却失礼相待,深感不安,可否请大人带句对不住给祁大人?”

    她刻意咬重说了祁推官,赌官场上互通有无,祁推官或许和这位靳监官说过自己。

    “卷子?”靳监官皱的眉不仅没松下来,为她没头没脑的话,眉头反倒皱紧了些,狐疑道:“这我倒没听说。不过你有这份歉心,见到祁推官,我会代为转达。还有什么事没有?”

    梁羡玉见他好说话,心里忽而有了个做实自己乃雍王之人的大胆想法,顺着他的话头,一脸感恩戴德道:“那祁推官还说,草民能有今日,全靠雍王殿下施恩,大人回了三司见到殿下,能否替我向殿下问一句安。”

    靳监官更是疑惑了,怎么又扯上殿下了?殿下怎么会与平民娘子染上关系?他一头雾水,但从司里来接他的马车已经套好,他也不便在这里多耽搁,便随口马马虎虎应了下来。

    梁羡玉欣喜若狂,忍住了才没有马上跑到魏当家面前放声大笑,送了他到马车边大声道:“恭送监官大人,多谢您替草民问殿下安!”

    魏当家在她身后不远处,一脸惊骇。

    ……

    靳监官回到了三司衙门,前脚还未将椅面坐热,后脚就被人请去了衙门正堂,见到摄管三司的雍王殿下。

    他入门即躬身,一并叉手行礼道:“臣见过殿下。臣刚从马行街解库回来,查过那里账目,没有乱账暗账,一分一厘都对得上。”

    雍王赵释不置可否,略一颔首,座下听他差遣的殿前司指挥使杨彪听了吩咐,将一本黑封账本送到靳监官跟前。

    “这是……”靳监官恭敬地接下,不知是何缘故。

    赵释道:“看。”

    靳监官忙应下,打开看了。

    一看不要紧,这上面却都是好些朝廷命官收受贿赂的详情,几月几日,这些人家中忽然多了什么贵重古董物件,都记得清清楚楚。而这些贵重物件中,赫然有一只马蹄杯在册,还记了前朝品、冰裂纹字样。

    靳监官急忙将马蹄杯的前情说了,害怕殿下将他视作包庇之人。慌乱中,心里感激起梁羡玉来,要不是她,自己真要在殿下面前说不清了。

    这一感激,不知怎的,就把她所托向雍王殿下一五一十道:“解库里还有个姓梁的柜缺娘子,为人机敏聪慧,她与臣专门说了这件事,臣那时就觉得奇怪。临走时,她还托臣问殿下安。”

    赵释觉得莫名其妙,对这所谓柜缺娘子没半分兴致,无意纵容靳石甫在谈正事时提及无关紧要之人,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无关之人,日后少说。解库处你须多上心,将方才看过的东西弄清来龙去脉。若可以借此次机会将大相国寺撤出金银行当,最好。”

    靳监官也不知自己刚才犯什么傻,竟在殿下面前胡乱说起陌生娘子姓名,谁不知殿下不近女色,对这些事淡得不能再淡。

    恨不得能收回出口的话,他身子弯得更低了,恭声回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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