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付

    易内人回了庆寿宫,还没见着娘娘,便被温芳姑姑叫到了小隔间,撂脸道:“跪着!”

    她想辩解什么,见温芳姑姑脸拉得长,膝盖一软,伏腰跪了下去。

    温芳姑姑淡淡道:“娘娘命你去殿下府邸做什么去?你在王府又都做了什么?方才殿下可是命人传来话,今后除了我,庆寿宫的其余女官不得再妄入王府!斛珍,你竟能惹了殿下不悦,好大的本事。”

    听是殿下派人来,易斛珍心内骤然酸涩了下,却同时又是害怕,不敢隐瞒,把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还道:“奴婢出此下策,也是因为那梁娘子不识礼数,没等侧妃娘娘说话,就擅自夺门要走……奴婢牢记姑姑所托,还没端详够她,想着双足向来是看良家娘子的门面,这才慌里慌张泼了她一身,却见她脚生得奇大。”

    她觑了眼若有所思看着窗外,不知有没有在认真听她说话的温芳姑姑,委屈了下,咬牙道:“奴婢错了,请姑姑责罚!”

    温芳姑姑回头,认真看了她眼。

    她要是不曾见过梁娘子,易斛珍说这些也许就信了,可她在三司亲眼瞧过那芙蓉一般的娘子,进退识礼不说,就算双足未缠,也不至于叫人觉得就怎么样了。

    只她到底还是体谅易斛珍从小在庆寿宫长大,平日里也用心服侍,在禁中间,有些心机不算什么大事,添油加醋也算平常。

    “易内人不守宫规,自即日起禁足小室三月。”

    离开隔间前,温芳姑姑没有错过她不忿的神情,向外走去的云头鞋微顿,“斛珍,高枝虽得人羡慕,也得讲求招式,若一力强求,只怕会跌折你的骨头。”

    为今之计,是要想法先令殿下破|戒,郎子一旦开了荤禁,便一切都好说了。

    这样的道理,她竟然不懂。

    ……

    另一边,这些日子梁羡玉过得还算清闲,解库和大相国寺的账分得差不多了,借解库来腾挪银钱的贪污款项也整理了出来,她除了偶尔去坐坐班,向靳石甫问几句进展,并没有别的事。

    眼下又入了五月,快到端午了,城里开始叫卖桃枝、葵花、蒲叶、佛道艾之类的节物,梁氏和李阿娘两个觑准了商机,忙着赶这个趟儿,备好了货卖给城里的小商贩。

    梁羡玉见她们两个每天累得腰杆子都要酸断,索性又告了几天假,回来帮忙捆扎花枝、艾叶,兼着做些搬运的活。

    这日刚将几大捆花叶枝子抬到门前的平头车上,送走了小商贩们,后脚李阿娘就和梁氏说,“不如我们夜里再辛苦一回,编些彩线百索,这几日我看城里头那些娘子郎子们把这物系在手上、脖上、髻子上,凑过去一问,不过是在州桥摊上买的,还要卖一二十文一个呢!偏迟了还买不到!”

    梁氏听得不住点头,兴冲冲地,就要和她去针线铺子买彩线,“现成的买卖如何不做?对了!除了彩线,还要打几两灯油回来,家里的不够了……”

    两个人说着话,一个打算,一个附和,眼看着就要越过梁羡玉手挽着手出去,梁羡玉一个闪身,把两人堵住了,哭笑不得道:“两位祖宗白日忙不够,不趁夜里好好歇着,打量自己是铁打的,要升仙了不成?”

    梁氏悍然驳道:“到手的钱哪有向外撒的道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别看这时候辛苦,使劲加把劲,往后几个月的房钱都能攒出来,便是蹬着腿儿躺着,什么都不做,也由得我们!”

    她这般着急样子,哪里像以前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弱质女流,如今活脱脱一个为钱杀红眼的市井妇人。梁羡玉见了好笑,不由搡了她和李阿娘回去,给她们扳着指头道:“过完了端午,七月还有七夕、中元,再有八月秋社、九月重阳、十月寿宁,这么多节日,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钱财哪里挣得完?阿娘、干娘且歇着,留些精力,到那时再施展威风不迟。院子里剩下的这些个残枝,都由我来扫,你们两个不许再看了!”

    可怜梁氏和李阿娘敌不过梁羡玉淫威,只好半怨半怼地被推进了卧室,一坐下来就说这孩子越来越有主张,连两个长辈的话都不中用了……

    梁羡玉见她们两个挤兑她挤兑得起劲,偏偏嘴角却又一致悄悄翘起了,便说了句“好好好,是我的错”,也不管她们了,拿起大笤帚出去扫起了院子。

    细竹扎成的笤帚在地上扫过,声音沙沙簌簌,有些像靴子踩在黄沙上的声音,梁羡玉想起了从前送自己回家的那个人,心中隐秘地针刺了一下。

    扫到花田附近,她看见梁氏特意留的一株芍药,又高兴起来,打算等会儿扫完地,看能不能去延真观把二姐接回家来,叫她成天嚷着要花戴!

    正当她准备去接二姐时,家里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陆静和脸带了赤粉埋着,两手紧紧抓在身后,“梁柜缺,对不起,我……我做了对不起您的错事,过来向您请罪。”

    她说起了那天她家里冲进来一班衙役,嚷嚷着他们是开封府衙门的人,特来查玉佩案子。她吓得脑中空白,什么也想不到、也顾不上了,只顾给自己开脱,便照着邻居吴官人和那个李柜缺的交代,说……说这一切都是梁柜缺张罗的,是梁柜缺和吴官人签订了当契,收下了那块玉佩,她亲眼所见。

    梁羡玉这才知道,为何那时覃押司会果断下令拿板子枷了她,也不怕弄错了。

    只是这事已经过了有一段时间,她都快忘了,也没生出什么愤恨,只冷淡地看了眼陆静和道:“哦,是这样。那你今日来,是来求我的谅解,要我作为苦主,替你向衙门出具从轻处置的字?”

    她摇了摇头,“抱歉,我做不到。”

    陆静和小声反驳,“不……不是的,梁柜缺。”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又跪倒在地,小小的身躯一触就倒,却又分外坚韧。

    梁羡玉却没兴趣了结她两面三刀背后的缘由,不为所动地指了指门,“既然不是,我们便没什么干系了,门在那里,请自便吧。”

    “梁柜缺!”陆静和心里慌急,原以为梁柜缺见她这样,至少会问问她有什么隐情,没想到却是直接下达了逐客令……她猛然扬起了头,大声道:“我不是来求你谅解的字,但我是来求你的原谅的!”

    她憋着眼泪解释道:“府尹大人说我爹爹出征不归,只有我一个孩子,看在爹爹份上,这次衙门里不会罚我。我对不起梁柜缺,原也是不敢再来见你,可阿娘也知道了我做的事,她叫我千万来一趟,不能拿着衙门的从宽处置,就在心里给自己也脱了罪。她让我给梁柜缺带句她的对不起,说如果她能下床走路,也会陪着我一起来道歉。”

    梁羡玉沉默了半晌,看着她短短数月越发隐忍坚韧了,蓦然又想到在延真观的二姐,听那里的夫子说,二姐为了赶上功课,夜里都在勤勉……

    她淡声道:“我原谅你了,起来吧。”

    辜负她的信任,不是做错事这么简单,如果不是想起了二姐,她会直接闭门谢客,而不是说上这句敷衍她走。

    陆静和却以为她真被谅解了,如释重负,刚要给她露出个笑来,一见她和从前比起来分外冷淡的样子,愣了下,猝不及防往她手里塞了块银锭,很急促地说道:“梁柜缺,对不起,我是个坏人,教你为我的事效劳,还要骗你,这是阿娘要我赔你的!”

    说完她拔腿就走,到后来更是跑了起来。

    梁羡玉还怔着,她已跑到了几尺外,等梁羡玉察觉出是银锭,便想还她,追上去道:“你等等!陆静和!”

    一直追到了陆静和家里。

    看着眼前门皮剥落的门板子,梁羡玉终于察觉到不对,在门外叫了句,“陆娘子,你出来,这银子我不要,不出来我就放在门口了。”

    屋里传出道伴随着咳嗽的妇人声,“是梁柜缺吧?我是她母亲,求您进来叙几句话。我……我们并无恶意。”

    梁羡玉看了下周围,只是一处普通民居,门上还挂着军户的牌子,看上去并无不妥。

    于是她见到了靠在床头的妇人,脸色蜡黄,瘦得皮包骨,可在这样的瘦削之下,却没有散了精神,眼瞳清亮如水。

    “梁柜缺,您请坐,我是陆静和的阿娘,刘氏宜君,请您听我说几句话,几句就好。”

    她讲了个不长的故事。

    刘宜君所嫁之人叫陆峥,是个三代单传的猎户,也就是陆静和的爹爹。陆峥十三年前被征入伍,到了西夏与大枀交界的河湟地区,三年后死在了战场上。当时厮杀混战得厉害,西夏又有良马,许多士兵被马蹄踏得血肉模糊,认不出人脸,陆峥只能和其他人一起葬在了秦州。

    陆家爹娘只有这一个儿子,一直以来嫌弃儿子非要娶克死前夫的刘宜君,进门后又只生了个女儿,只怕会让陆家绝了后。儿郎死讯传来,他们万念俱灰,把刘宜君赶出了陆家,却并未写下休书。

    四个月后,陆家父母自缢而亡,留下一堆新借的欠条,给带着陆静和的刘宜君偿还。

    刘宜君很平静地讲完了这个故事,将陆静和叫到跟前,指着她,对梁羡玉笑道:“梁柜缺,我这个孩子你看看,根子上并不坏的。你手上银锭,是她爹爹从前线寄回来的,上面还有军衙的印戳呢。人人都说他英勇杀敌,并非个懦夫。我嘛……”她突然堵了口痰,咳嗽得背过身去,拿帕子掩了掩,又坐正来,继续轻声道,“虽得了痨,总觉得并非报应,只是命坏了些。这个孩子,她……她是个正正经经的家里养出来的……”

    陆静和意识到什么,刚才在梁羡玉面前没哭的她一下子哭出来,跪在地上,哀求地叫了句“阿娘”,哭着说道,“我错了,我做错了,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那句“阿娘”,梁羡玉听得酸涩,她不由软了声道:“刘娘子,你想要我做什么?”

    刘宜君轻轻拍着陆静和的背,用着她瘦到见骨的手掌,一边温声断断续续道:“梁柜缺做的事,我都知道。我,信重梁柜缺的人品,也……佩服着梁柜缺的本事。这个孩子年岁渐渐大了,却始终叫我放心不下,她是个好孩子,只是为了我的病,她犯下了大错……她没嫁妆,没本事,做不了别人家的好媳妇,况且草草地嫁出她,我……我不放心。所以想求梁柜缺……”

    似乎是拍的动作太吃力了,她有些抬不起手,便改为摩挲陆静和的背,自己垂着偏沉的头道:“所以想求梁柜缺帮帮我,帮帮她,一年,两年,哪怕半年,帮她过了这关,都好。”

    ……

    梁羡玉被陆静和送出来的时候,看了眼她哭红的双眼,“你阿娘放心不下你。”

    一个咬牙替亡夫家里收拾烂摊子的女人,心性该是何等坚强,却在如今忍着病痛,将家里的疮痍尽数揭开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惟其如此,可见母之爱子……

    陆静和却道:“多谢你在阿娘面前那样说,你放心,我不会麻烦你的。”

    她想,原来自己在阿娘眼里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让她这样不放心。

    素来争口气的阿娘在人前低头,她倍尝痛苦,却无力,下意识便不想让梁羡玉多加介入。

    梁羡玉并不客气,“陆小娘子,你先别以为是什么好事,就忙着推脱起来了。我应下你阿娘看顾你,却不是要请客吃饭的意思,立身本事不是那么容易学的,你也许要跟着我吃很多苦。”

    刚好门前柳树底下围了群人高声低语,偶尔能听见几句“将田拿去当了算了”,梁羡玉一想,便对她说:“好好照顾你阿娘,有空了,便试着去问清楚他们这些人要做什么。借钱当物,你若真要入这一行,要把脾气改一些,耳朵也拉长一些才行。”

    陆静和没说话。

    “会写字吧?”梁羡玉瞟了她一下。

    “会!”陆静和重声道,有些不服气。

    梁羡玉见她如只小刺猬,不那么丧气了,摸了摸她的脑袋,离了这里。

    半个月后,陆静和写的东西送到梁羡玉这里,倒颇有些章法,一看便知用过心的。

    她在夜里点了灯,一直看到半夜,越看脸色便越凝重,一大早便赶去了解库找靳监事。

    她还没说完,靳监事便道:“梁娘子有心的话,何不写张字,亲自交给雍王殿下?”

    “殿下现在衙邸吗?”梁羡玉问道。

    “如何不在?只怕正等着梁娘子呢!”

    梁羡玉顿时一喜。
新书推荐: 主母亡夫儿亡父,宝宝我被读心了 末世十年,第二个穿越者 重生之无敌通神 抗日,从被恐虐赐福开始 金三角之王 国运副本:只有我知道九叔剧情! 八零军婚,高冷糙汉不经撩 伏弟魔杀手 驱逐舰:从零打造次元宇宙 灵能: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