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看

    眼见着到了个绿蔓浓荫的院落,紫藤攀挂在木枝子上,花苞低垂,那双髻侍女低低道了句“储青院到了”,梁羡玉便见方才还侃侃而谈的她收了声,如临大敌一般。

    随着纱帘扬起又落下,梁羡玉入了耳房,先闻到股淡淡香气,却与须弥堂的清淡不同,透出别样的软嫩清新。

    她暗暗点头,只觉侧妃娘娘与殿下果然是一类人,都是爱淡香的品味,细分起来一刚一柔,闻起来却都怡人。

    依着礼,她和梁氏屈膝行了个万福礼,刚刚行毕,便被一柔声叫停,“不必多礼,请就座吧。”

    梁羡玉只觉一阵春风过境,连字句之间的停顿都是好听的。

    听说侧妃娘娘是宗参知家的娘子,书香里养出来的好品格,怪不得这般温厚。

    梁羡玉以待女主人之心起了身,顺从地说了声“是”。

    说完便和梁氏等侍女们搬来红木圆凳,刚搬来一只,扶了梁氏坐下,却又有道声音传来,“等会还要一一将牡丹品种、习性说来,坐下却不方便,还是请梁娘子站着才是,侧妃娘娘以为如何?”

    “嗯,就依易内人。”宗温馥捏了捏卧在腿上的腰扇扇柄,轻轻看了眼梁羡玉,并未反对。

    梁羡玉寻声看去,发现有个鬓贴朱钿的女子站在侧妃娘娘身旁,神色微峻,看起来好生威风。

    又听侧妃娘娘叫“内人”,言语当中颇为客气,或是禁中之人也说不准,她不敢造次,自是马上应了下来。

    等侍女们将七八盆牡丹搬进里间,梁羡玉便站着一一介绍了起来,从白玉盘、碧纱笼、八艳妆,一直到花蕊细如丝线的银丝贯顶,落落大方,丝毫不见扭捏之色。

    她还向侧妃娘娘问了句,“这银丝贯顶,却是我阿娘新近栽培得来的,放眼整个东京城内也是罕物,娘娘瞧了可喜欢吗?”

    其实从进来到现在这么一会儿,她早已看出,这里隐隐以那易内人为尊。可她既然把宗温馥当做了王府女主人,便有意多给她面子。

    况且她总觉得侧妃娘娘温柔可亲,如此是被人白白欺负了去。

    宗温馥抚着扇脊的指尖一顿,这才认真打量了眼梁羡玉,莫名有些惭愧,为了弥补似的,飞快点了下头。

    其实……今日这次会面,并不是为了牡丹,而是为了梁娘子。

    准确来说,是相看梁娘子。

    庆寿宫的娘娘派来了易内人,借她名见这梁娘子,虽说了若她不满意,自可以不纳入王府,她却深知自己自被纳入王府,天家规矩压在肩上,万事都没有她来置喙的道理。

    王府中会不会添入一位侧室,她说了不算,只取决庆寿宫娘娘一人,如今则取决于她身后被派来相看梁娘子的易内人。

    梁羡玉不知这些,见侧妃娘娘说喜欢,便高兴地回以一笑,“那就好。银丝贯顶的香味比起其他略淡一些,放在屋子里开着也不闷人,倒合侧妃娘娘这里的气象。”

    “是……是吗?我从前没养过牡丹,也不知能不能养好。”宗温馥对她的示好不知所措,紧张抓住了腰扇。

    殿下从开始待她便泾渭分明,她原以为殿下无心女色,即便身份所迫,不可能一辈子如此冷淡,也不会这么早就纳娶新人。眼前的梁娘子却听说是殿下心尖上的,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她原以为会有些骄纵脾气,也想过要忍,没想到反而是她在受礼遇。

    梁羡玉继续温声道:“这倒也不怕,娘娘身边肯定有侍弄花草的巧手,她们对这些草木生灵一通百通,多看着些,慢慢地也就活了。”

    见着两人言语相洽,易内人有些不悦,忽然颐指气使道:“梁娘子,闲话少叙,你将这盆牡丹搬近了给侧妃娘娘看。”

    梁羡玉看了她眼,没动身,等侧妃娘娘说了句想看,她才弯腰将矮杌子上的牡丹花连盆抱起,捧到了宗温馥不远处,微微低下了身,让她看得更清楚些。

    易内人则是在她弯腰之时,不由得估起她腰有几尺,柔软与否,是否会合殿下的喜欢。

    见她柳腰素约,伏腰时姿态舒展,倒不像整日劳于生计的民女,很有些美感。唯一不足是粗服布衣在身,少了些精致,若能换以织金旋裙之类,以这等下腰姿势,可以调|教得十分媚惑,或许能得殿下喜爱。

    想到这里,易内人不由将这梁娘子与殿下的身影叠合了,甚至试着想殿下常握佛珠的手会搭在这样的腰肢上,心下越发升腾起浓浓的不悦。

    要不是为了承嗣,雍王殿下那般清贵身份,荤亦不吃的,何必要与这类女子有所纠葛?

    梁羡玉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像有虫子在身上落户奔忙,便站直了,笑意一淡道:“易内人觉得我哪里不妥吗?”

    易内人这才从她纤秾合度的身子挪开视线,看向了她的脸,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底气,未染铅华,素面朝天地就来了雍王府。

    她朱唇微抿,假意笑道:“梁娘子国色天香,何来不妥?这银丝贯顶,在娘子跟前也要逊色三分了。”

    梁羡玉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这禁中来的易内人有病不成,做什么特意在侧妃娘娘说这些?

    天底下,担得起国色天香之称的人不多,她梁羡玉何德何能,有自知之明的很。

    难道是为了挑拨她与侧妃娘娘的关系?

    在梁羡玉强烈的疑惑之下,易内人顿了顿,知自己僭越了,含混了一句,将这话轻轻带过,扬声问起梁羡玉家中情况。

    宗温馥也一起看了过来,显然在等她的答案。

    梁羡玉不喜,只草草道:“家里有阿娘、干娘,还有个二姐,小民之家,人口简单得很。”她不想在这上头多说,又旧事重提,捧着银丝贯顶道,“侧妃娘娘喜欢这款,我和阿娘就将这盆留下,若觉哪里养得不对了,再吩咐人去家里说一声,好吗?”

    易内人却不欲让她逃脱了去,慢声问道:“这么说,梁娘子家里不曾有个父兄撑住门楣?”

    梁羡玉撩起眼皮,“是又如何?我自然不比易内人身份贵重,也不比易内人有好父兄,只由我自己费劲地撑着门楣,惹您笑话了。”

    易内人脸色一变,她家里倒是有父兄,兄长不成器,从小送她到了禁中,原指望养在娘娘身边做个义女,日后也好近水楼台。谁知官家偏宠圣人,并无她立足之地,就连雍王殿下,也要被下等女子勾引了去……

    坐在一边的梁氏也觉出气氛不对,怎么就逮着大姐问这些有的没的,忽的想起这宗温馥是宗家娘子,和大姐被逼嫁去的宗家,也不知是什么关系。

    难不成,是那个宗家托到了侧妃娘娘这里,要捉了她们回去吗?

    梁氏顿时坐不住了,站起来便骂起梁羡玉道:“大姐,你这话却有强买强卖的意味。我等粗手栽出的花儿,侧妃娘娘看不上也正常,若只凭着客气说喜欢,你上赶着要侧妃娘娘留下,倒是我们的不是!”

    说着,她悄悄扯了扯梁羡玉衣袖。

    电光火石间,也不知母女之间感应还是什么,梁羡玉也想到了这里,原本带着怒意,此时却心跳一快,便也顺着梁氏的话,低眉顺眼道:“侧妃娘娘若只是体恤我们,我们要日日不安的,还求您给个明示。”

    此时她才算是彻底歇了讨好女主人的心思,自己还生死未卜呢,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况且她看了一阵子,这侧妃娘娘与那易内人,虽看上去不大合宜,举动却是一个鼻孔出气,她或是多管闲事也说不准……

    易内人自是看出她们想走了,自己憋了一口气没处发,总还是想找出这个民间小娘子的不足,免得自己倒像被个不知从哪里来的下三路的女子压下去了似的……

    她示意宗温馥留下梁羡玉,在这些人来回说话间,看了眼梁羡玉的双足,眼神暗了暗。

    方才她走动之间,稳稳当当,看上去可不像个小脚娇客,莫不是日日走路的大足?

    她定了定神,想出个主意来。

    “梁娘子,你说这些话可有些架住娘娘了!你且端着这牡丹再上前些来,叫侧妃娘娘看看花蕊姿态,若合娘娘的意了,就留下,别扯些有的没的。”

    梁羡玉想着这应是最后一眼,便如她所言,走了上去。

    一靠近宗温馥和易内人,却见易内人广袖一挥,一盆牡丹带水猛然翻倒,水淋淋浇了梁羡玉大半片罗裙,点点花泥粘在上头。

    易内人一个眼神示意,已有侍女上前,猛然揭开梁羡玉的裙角一看,一双未裹缠过的脚暴露在众人面前。

    “哎哟,都脏到这里面了!这脚,也怪大的……”易内人连连道歉,说着,便要近前来看。

    梁羡玉从侍女手里拽回裙角,没搭理她,心疼地蹲下捧起好不容易栽出的银丝贯顶,向侧妃娘娘要了花泥和新盆,小心翼翼地装盛了进去。

    “这花儿……就留在这里吧,梁娘子对不住,日后我会好生照料它的。梁娘子去换身我的裙子再走吧?”宗温馥连忙站了起来,面有愧色。

    “多谢侧妃娘娘,不过小人家里还有事,便先告辞了。”梁羡玉看也不看易内人一眼,也不管自己身上狼狈,便带梁氏离了这里。

    将要走出王府时,身后跑来刚才接她们进来的侍女,将条藕荷色百褶裙交到她手上,“侧妃娘娘也是不得已,还望梁娘子多体谅下。这是娘娘新裁的,未曾上过身,请梁娘子看在娘娘的心意上千万收下!”

    梁羡玉还没说什么呢,她就生怕人不收地跑远了去。

    梁羡玉无奈叹了口气,闷得没处发,也只能忍了。

    才走出后门,便从门前经过辆马车,驾车之人竟是数日未见的杨彪。

    马车并未停下,朝正门一路而去,梁羡玉带着梁氏恭敬行礼,心里却微妙地起了几分变化。

    对殿下,她虽一如既往尊重,但这王府恐怕还是少来为妙,她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在外驾车的杨彪对车内道:“殿下,是梁娘子,她身上湿了半幅裙子,手上似捧着条新的。”

    赵释嗯了声,没说什么,只让马车行得慢一些,等了会儿,掀开车帘看了眼她离开的方向,平静的眼中,悔意悄然闪过。

    她明明一无所知,可由于他,已经受到了一些原可避免的伤害。

    不独今日。
新书推荐: 志怪:夜半无人尸语时 武值之英雄崛起 谁信啊,清冷美人整天被哄着还哭 娘亲偷听我心声后,转头嫁初恋 徒儿快跑 绝世唐门之天命大反派 将军公主 捐了2亿后,校草的眼神变了 反派沦陷后,黑莲师姐她不想负责 桃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