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穆穆

    江湖上曾有一个秘闻,说的是三教圣人,儒家圣人一身浩然气接天通地,故而口含天宪,佛门诸多菩萨发宏愿,便可撼动三千世界,方才的欧阳居易,说出求死二字,以及当初在南楚许三湾显露出金刚法相超度亡魂的白衣僧人,都是最好的佐证。至于道门大长生真人一语成谶,持法剑念咒降妖除魔,替天行道,龙虎山大天师赵篁算是其中佼佼者,据说还有一些遁世的大天人,就隐居在龙虎山方圆百里内的洞天福地,心念至此,梁尘想着这次回去,定要去一趟江西龙虎拜访。
    伞下长衫裤腿浸透在水中的欧阳怀瑾缓缓回过神来,抬头望向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语气冰冷,不夹杂任何感情,“你是谁,与我父亲什么关系?”
    一直为她撑伞的梁尘平淡道:“我是谁,你以后自然会知晓。至于和你父亲,只不过是今天才见过一面,欧阳先生答应了龙鼎山会作为我的暗棋扎根在金蝉州,条件是杀掉欧阳长律。现在虬龙大岗群龙无首,听你爹的意思,后边应该会有一人前来收拾烂摊子,你尽可以趁着这大好时机施展抱负。”
    欧阳怀瑾挣扎着站起身,一把拍掉年轻人手中的伞,冷笑道:“是我施展抱负,还是你想要借机吞并整座龙鼎山?”
    梁尘似乎是见惯了这种事,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恼怒,面露讥讽,哂笑道:“欧阳姑娘,虽说龙鼎山有着数百年传承,只不过天高皇帝远,我还真没什么想法,做生意讲究言而有信,你父亲既答应了我龙鼎山会作为暗棋,那我便信得过他,收了好处,拿人手软,你这龙鼎山家主的宝座,等我回了家,自然会让你坐稳,至于以后你当家主是当得舒服还是不痛快,全看你自己的本事手段,等这条线真正牵上了,到时再来谈其它的事。”
    欧阳怀瑾冷漠道:“口气倒是不小,你真有这个能耐?”
    梁尘用了一句最理所当然的话反问道:“到现在,你还信不过你父亲?”
    欧阳怀瑾浑身已经湿透,顿时哑然。
    梁尘索性也不去撑伞,任由雨水泼洒,接着说道:“你父亲欧阳居易拼死才造就眼下这个大好局面,我虽然对你谈不上什么了解,可来的路上也听了些许传闻,敢说你一定不会轻易放下。说句难听的,要不是看在欧阳先生的面子上,敬佩他的所作所为,我早就不跟你废话那么多了,更别提拐回来傻站着给你撑伞,以后扶持一个心甘情愿做傀儡的棋子,岂不皆大欢喜?反正龙鼎山有能耐倒反天罡的几个人,本该支撑龙鼎山未来五十年威望的两个长字辈欧阳长庚和欧阳长律,曾经的定海神针欧阳泓永,以及你那爷爷欧阳若甫,前三者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至于你爷爷,恐怕也好不到哪去,那些个剩余的人,只要我想杀,哪怕倾巢而出,又能拦得下我?”
    梁尘观察欧阳怀瑾脸色神情,循循善诱道:“放心,我没那么畜生,等你以后知道我是谁了,就会明白我今天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以及你龙鼎山日后抱上的大腿到底有多粗,这笔买卖归根结底,你肯定不算亏。况且我还不至于跟一个身世如此凄凉的普通女子耍心眼,仗势欺人的生意,做起来太没意思。”
    欧阳怀瑾长发被雨水打湿,胡乱披下,她没有在意,只是古怪地笑了,“凄凉?”
    梁尘捡过雨伞,重新撑起,反问道:“怎么,那你以为?”
    欧阳怀瑾走出油纸伞外淋雨,淡淡问道:“你在可怜我?”
    梁尘大概是被这浑身是刺的娘们扎得有些烦,干脆不再理会,只是将伞交给她,见她并没接过来的打算,索性直接斜挂在她肩头,驻足观望细密雨帘,自顾自地说了句,“不知家里有没有下雨。”
    欧阳怀瑾稍稍一愣。
    这时江枫上前几步,半跪在地沉声道:“江枫今日起,愿誓死效忠小姐,唯命是从!”
    大客卿金无涯也走过来,微笑道:“金某与居易兄交好,以后只愿在龙鼎山安静读书,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就居易兄的圣人境界,在山上的日子,谁与小姐为敌,那便是与金某为敌。”
    欧阳怀瑾身躯一紧,默不作声。
    梁尘见到两名暂时不想扯上关系的龙鼎山客卿走了过来,便懒得去管眼前这名死气沉沉一脸憔悴的女子,想着来都来了,不如顺便去看一看龙鼎山积攒百年的家底到底有多厚,便率先走向蜃龙降上还算完好的藏经阁。
    欧阳怀瑾不再怔怔出神,犹豫再三,领着金无涯和江枫一同冒雨缓行,金无涯在这一小段泥泞雨路中暗中思量颇多,远没有表面上风平浪静,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向走在后边不远处的次席客卿,江枫为人处世不拘小节,不论内外,口碑一向不错,毕竟古风侠道热心肠这三个评价可不是谁都能尽数揽在身上的,江枫身为寒门出身的龙鼎山大客卿,对上不媚不卑,使得欧阳长律对他始终以礼相待,私下鹰犬一说,也只是熬鹰,并非养犬。江枫对下更是不亢不骄,从未流露出狂妄自大,任何人跟他探讨武学路上的问题,都愿意耐心解答,绝无狭隘门户之见。可不管这些年欧阳居易对江枫再怎么暗中栽培,当年上山总归还是欧阳长律看中了他的资质,领其上山进门,这次雨霖坪反水,与自己共同掐住了欧阳长律的命脉,再由那修为深不见底的青年剑客斩杀。说实话,当时金无涯确实吓了一大跳,不过并不是因为年轻人的飞剑术,而是江枫的突然出手,这件事若是传出去,江枫的半辈子英名毋庸置疑会毁于一旦,说不定还会被人冠以头后有反骨的说法,心念至此,金无涯心中冷笑,比起自己这些年的审时度势,江枫的这次倒戈根本构不威胁,况且还有这一个把柄握在手中,你江枫今天能背弃领你上山的旧主欧阳长律,以后就不会叛出新主子的嫡长房了?
    江枫不经意加快步子上前两步,冷不丁说道:“小姐,江枫适才思虑一番,有一事还是与小姐敞开了说明白的好。”
    欧阳怀瑾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江枫语气加重几分,一字一句清晰说道:“当年江枫被欧阳长律领上山前,其实暗中受邀于居易兄,这才下决心来到龙鼎山,否则凭江枫的家世本领,当初断然不敢踏足龙鼎山来丢人现眼。”
    金无涯眯起眼,皱了皱眉头。欧阳怀瑾则是如释重负,算是解开了一桩心结,转头微笑道:“怪不得呢,这些年倒是辛苦江叔叔了。”
    江枫微微欠身,拱手道:“比起居易兄的大恩,这些个小事,不足挂齿。”
    江枫说完以后,直起身子望向马上就要顺势掌控龙鼎山的年轻女子,犹豫片刻后,说道:“可是江枫再怎么说也受了欧阳长律许多恩惠,恳请小姐以后能善待二房子弟。”
    欧阳怀瑾笑了笑,点头柔声道:“江叔叔不必忧心,怀瑾并非那半点不懂为人处世小肚鸡肠的女子,二房近年来势力愈来愈大已是不可忽略的事实,一味清除异己,只会让大破以后的龙鼎山分崩离析,怀瑾会尽力安抚二房三房的子弟,所有既定规矩,不作任何改动。对两位叔叔的遗孀也会好生照料,那些兄弟姐妹亦然,以及那些客卿们,愿则留,不愿则去,绝不强求。即便今日离开虬龙大岗,以后再回来,龙鼎山也一样欢迎各路英雄豪杰再度折返。我父亲那一辈以及再往上的许多恩怨,今日以后,就算彻底结束了。若是两房中还有不死心的家伙要寻衅挑事,怀瑾可以容忍一次两次,但事不过三,到时候要是还不肯善罢甘休,拎不清轻重,就别怪怀瑾大义灭亲了。”
    欧阳怀瑾说得云淡风轻,落在金无涯耳朵里可是要让他安心许多,他生怕这个女子得志以后猖狂自傲,在龙鼎山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到时候谁来动手,还不是他和江枫?而且真要如此,他便再无斡旋余地,彻底和她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这本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驭人手段,可金无涯却会看轻欧阳怀瑾许多,掌控源远流长的百年世家,毫无疑问是一件撼山催岳但又不失绵里藏针的精致力气活,若只会耍些斗狠的小聪明,跟那市井泼妇又有何异?又岂能让金无涯死心塌地效忠?最头疼的在于欧阳怀瑾武力平平,一旦进行酣畅淋漓的镇压,日后所经受的反弹只会更加激烈,说不定他和江枫使出浑身解数都压制不住。
    走到摇摇欲坠的藏经阁楼下,梁尘收起伞,站在屋檐下躲雨,先拿出帕巾擦拭东皇剑匣。
    欧阳怀瑾站在不远处,终于抚顺散乱的青丝,驻足不语。
    风雨渐渐弱去。
    阁楼内走出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侍童,见着众人,弯腰对欧阳怀瑾毕恭毕敬说道:“大老爷早些时候交给小的四枚锦囊,说雨停以后交给小姐、两名客卿与远道而来的年轻贵客。”
    欧阳怀瑾怔然,略显惊奇,金无涯和江枫神情十分凝重,但并无惊讶,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拿到锦囊,就连雨霖坪出手偷袭欧阳长律,也是各自锦囊授意,只不过两人事先并不知道对方真正效忠于欧阳居易。欧阳怀瑾三人从侍同手里拿过锦囊,金无涯和江枫立即请辞,匆匆离开雨霖坪,两名大客卿自始至终都没有半句寒暄客套。金无涯回到豪华府邸,换了身洁净长衫,亲自焚香,拆出锦囊所藏宣纸,摊开以后反复观看无数遍以后丢入纂刻有花鸟图案的香炉,哑然一笑,轻声呢喃道:“居易兄,你果真不负我金无涯啊......”
    裁剪精细的小宣纸上所写,不过寥寥一句话而已,一如早年与欧阳居易探讨化繁为简的万物至境:请金兄留龙鼎山五年,可入三清。
    金无涯沉默半响,忽地大笑起来,居易啊居易,你这是要让我替你女儿卖命五年?也罢,既然你说能让我入三清境界,别说五年,哪怕等上十年,二十年有何妨?!金无涯难以按耐住心中躁动的情绪,决定再在龙鼎山修心五年,相信以欧阳居易的算无遗策,即便五年以后没有踏入三清,也会有下一个锦囊为他发蒙解惑!金无涯现在根本不必想那个锦囊到底在何人手中,以欧阳居易的缜密城府,恐怕将整座龙鼎山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天机啊天机,不是不到,时候未到。金无涯喟然长叹,“居易兄,好一个儒圣,让金无涯心神往之啊。”
    江枫这些年始终住在山腰的一栋精简小楼,用他的话来说,便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他回到楼内,拆开锦囊后,浑身止不住的发颤,后背额头冒出丝丝冷汗,锦囊藏有同样的小宣,所写意思却是大不相同,远不如给金无涯的那个荡气回肠,只是欧阳居易“轻描淡写”提醒了一番江枫,如果怀瑾对江兄出手心怀芥蒂,江兄事后大可提及早年是由欧阳居易邀你上山。跪坐在青竹茶几旁的江枫鼻孔喘着粗气,攥紧拳头,青筋暴起,他江枫当年上山,自然与欧阳居易没有半点儿关系,适才雨霖坪的说辞只是灵机一动,编造出了一个蒙骗众人的瞎话,为的是消除欧阳怀瑾的戒备,所以这个锦囊透露出来的意思远没有字面上那名平和,说成警告也不为过,江枫深呼吸一口气,摇头笑道:“居易兄不愧仙人,江某佩服.....”
    藏经阁屋檐下,梁尘重新斜背剑匣,抬头望向一道艳丽彩虹横跨当空,非凡绝艳。
    梁尘打开锦囊,皱了皱眉,上头书写简明扼要:欧阳居易此生所学心得,小王爷只需向小女怀瑾讨要一本藏经阁内的《论语》,第一页夹有书信两封,黄纸所写的那一封请转交给你父亲。
    末尾更有一句震撼人心的盖棺定论,欧阳居易死后,恳请小王爷善待怀瑾,小王爷不负她,龙鼎山定不负小王爷。
    欧阳怀瑾瘫倒在地上,泪流满面。
    “江枫有反骨,需要怀瑾以力镇压,恩威并施,不如一味施威。未来龙鼎山如有动乱,必先杀之。”
    “金无涯好名重利,为父自有安排,五年以内此人不会有异心。五年后他要起势,自会有人压他。”
    “为父会好生安顿你爷爷,怀瑾不必挂念此事。”
    “南边已经有一人在来龙鼎山的路上,不日便可抵达,是名女子,怀瑾大可让她扫平二房和三房的不安分势力,无须担心会留下隐患。”
    “上山的佩剑男子,乃为父旧友靖北王梁衍的小儿子,北境小王爷梁尘。此子如果歹念无穷,你可以写信寄往南朝中枢,落款欧子思即可。女帝独孤伽蓝定不会让他活着走出北狄,若是梁尘点到为止,此子可作为往后十年的共事谋利对象。”
    “清明时节,你娘若不愿意前来上坟,怀瑾不必勉强。能结为夫妻二十年,生下你,已是此生最大幸事,再无所求。”
    “打从你一岁生辰那日爹便在老杏树下埋一坛酒,年年一坛,如今已有二十一坛矣,私下取名握瑜,似乎有些怪,怀瑾觉得呢?可好?莫怪爹唠叨多话,委实是这些年与你说话不得。”
    “以后怀瑾有了孩子,孙女叫嘉禾,孙子叫昱珩,如何?这些年爹没日没夜翻遍古书典籍,实在是找不到满意称心的名字。爹只希望他们以后可以无忧无虑,不被万事所累,要读书便读书,习武便习武,天地之浩渺,立足之地不过方寸,人生苦短,百年光阴不过三万六千五百日,平平安安,糊糊涂涂过完一辈子,就已很好。”
    “照顾好你娘。”
    “阅后即毁,千万切记。”
    梁尘看到欧阳怀瑾哽咽着把那锦囊内的宣纸囫囵咽下。
    好狠心的女子。
    嫡长房冷清院落,那名女子也收到一个锦囊,宣纸上只写有一个字,而这个字,欧阳居易写了千万遍,故而清逸通灵。
    “穆。”
    她的名字,就叫穆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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