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鱼桑提着半袋香椿芽向她的小笨笨走去,一个挎着挎篮的大娘迎面走过来,热情的招呼着,

    “桑!又来看你妈妈啦?真懂事!”

    “嗯!”

    鱼桑只是咧嘴笑。

    她从小就很懂事,从她十三岁那年开始就更懂事了。

    那年她上初中一年级,离了村子到了镇上。学校离家挺远,接近二十里路,早晚上下学都很需要一个代步工具。

    那时候家家户户基本都能有辆大金鹿自行车,但余桑家没有,同学们头天晚上在家里抱着黑白电视如痴如醉的看珍珠传奇四大名捕,第二天书包来不及从脖子上摘下来就开始激烈的讨论自认为最激动人心的场景,鱼桑也无法参与,因为她对其内容一无所知。当她的前后左右的同学将她夹在中间,唾沫都要飞到她脸上时,她就只能硬撑着佯装她也是一个知情者,当然,只是一个默默倾听一言不发的知情者。

    对于家里什么都没有这件事,鱼桑内心是平静的。从记事开始,她就明白她跟别人不一样,不能比较。她的妈妈跟别人的妈妈是不同的,每一个来家里玩或者偶尔路上碰到的人,都会语重心长的对她说,你妈妈把你拉扯这么大,伺候的这么好不容易,长大了一定好好孝顺你妈妈啊!她知道了妈妈的不容易,也看到了妈妈腿脚不好的辛苦,她非常明白她无法也不能羡慕别人的自行车和电视机。

    她经常会跟妈妈一起去赶集,五天一个集,平时是没有卖东西的摊子的。上下一溜村民都来赶这个集,他们需要储备这五天里的必需品,比如孩子的零食水果,家里有红白喜事的菜鱼肉蛋。只要鱼桑跟妈妈一起去,那肯定是星期天不上课的时间,也就是说同学们都回来集上玩的时间。

    到现在鱼桑都记得同学们看到她和妈妈时惊讶的表情,他们无法欣赏一个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而且无法好好站立的人。鱼桑对这种表情太了解了,也太习惯了,她从小就是个正义柔软的孩子,她总是掺着妈妈的胳膊,紧紧靠在妈妈身边,脸上丝毫不会有逃避和怯弱。她怕妈妈会难堪,从小她就知道怎样去保护别人脸面,让她们不至于受过分的伤害。

    鱼桑一直是少言寡语,遇到有人跟她搭话也是应一句必须得应的,剩下的就是笑笑,快速的低下头。村里大人经常会像是夸赞又像是可怜的说,你看看桑,长的也俊,也不多言多语,也不惹事,是个老实孩子。

    “老实”,爸爸也被夸作老实人,别人把地界石私自往鱼桑家地里挪十几公分,爸爸看的清清楚楚,也只是小声嘟囔一句,点一颗烟瞅着地界石抽完算完。人家老的少的一鼓作气半晌就是三五分地的活就出来了。鱼桑家的就她和爸爸两个主力,妹妹小鱼桑五岁,不顶事,妈妈光来回走路的时间就得大半晌,好不容易到了,也是干不了多少反而会把爷俩叨叨的不胜其烦。

    那挪地界石的人家收拾好工具,临走时还会专门过来慰问一下,“还早呢,你看看,这么点丫头叫你累的,种这么多干什么,少种点吧还是!”

    妈妈话多嗓门高,会不痛不痒的开个玩笑,爸爸只是呵呵的笑,一句话不说。等人走了,爸爸就会说,“什么人啊都是!咱不急乎,不就多干天啊!”

    爸爸到现在干活也那样,不会让活计急着,就算是麦子熟掉了头,他也会保持他的进度,五分钟一口水,十分钟一颗烟,就连鱼桑这样软绵绵的人都会被他急得心里突突跳。但鱼桑不会催,那是爸爸,她不能,她只能甩开膀子使出浑身的劲尽可能的往前赶一赶进度。小猪子肉不撑煮,三下两下她那点小气力就衰竭了,她就会丧气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拉下了就拉下了吧,反正累死也赶不上别人家。

    他们一家就这样,老老实实不争不抢慢慢悠悠的往前爬着日子。当别人家摸了水泥地面,买了大金鹿,买了电视机,鱼桑家还是安安静静无声无息的窝在那里,甚至一直到鱼桑出嫁都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厕所。但他们家顶牢了一个好名声,“老实”,直到现在,听到老实两个字,鱼桑心里都是痛恨的!

    就在鱼桑背着书包步行上学不多长时间,妈妈突然对她说,

    “还记得你那个姑吗?”

    “哪个姑?”

    鱼桑就一个亲姑,嫁给本村的外姓人了。

    “以前你六七岁的时候来我们家玩,给你买罐头吃的那个。”

    “噢噢,我想起来了。”

    怎么会想不起来,那是她吃过的唯一的一次山楂罐头,那样的美味记忆太珍贵了。当然也是只记得山楂罐头酸甜美好,至于送罐头的人她就记得没那么清了。

    “你姑家就在你们学校前边的村,明天你爸和你去耍耍。”

    “噢。”

    鱼桑没有多想什么。

    第二天,鱼桑和爸爸步行了二十多里路,询问着那村里的人找到了姑的家门口。

    具体情形鱼桑都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她吃到了见都没见过的好吃的,她家不仅有电视机,而且还是彩色的,还有三轮车,后边一个大斗子的那种,深蓝色的,很是威武。她还得到了一块手表,还得到了好几身姑家姐姐不穿了的衣服,都是连同学们也没有穿过的漂亮衣服。

    吃过饭后,大人们在聊天,其实也不是聊天,是姑和姑父在跟爸爸询问式对话,他们问一句,爸爸耷拉着脑袋,面无表情的就回一句

    姑家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姐姐比鱼桑大一岁,弟弟比鱼桑小两岁。

    姐弟俩从另一个屋里推出一辆小弯梁自行车,草绿色的弯梁,米白色的车筐,俩人兴冲冲的对鱼桑说,

    “走,咱上街练车去。”

    鱼桑没有拒绝。

    她一直在晕眩中。

    她的初尝美味的味蕾,手腕上哒哒作响的手表,床边等待她试穿的衣服,这又出现一辆她无法形容的那么漂亮的自行车。她们是带给她这么多恩赐的人,她怎么可能拒绝她们的任何要求!

    到了街上,姐姐问,

    “你会骑吗?”

    “会,不过还不熟。”

    鱼桑回答的有些心虚。她确实接借邻居家的大金鹿练过,就在临上镇上上学的暑假。在她被摔得鼻青脸肿,双腿打颤的代价下,终于可以七扭八拐的骑一小段路了。毕竟是人家的车,不能经常借用,鱼桑就不再练了。更因为就算练会了,也没有大金鹿可骑,虽然妈妈说等熟练了就给她买一辆。

    “你上去试试,我给你扶着。”

    鱼桑很羞愧,她何德何能让她为她服务。但她还是乖乖的骑上去了,具体骑得怎么样可想而知。等他们推车往回走的时候,姐姐说,

    “你再好好练练就差不多了,我不要了,这自行车送给你了。”

    鱼桑脸都烧了起来,

    “那不行,我不要,你们怎么对我这么好呀。”

    弟弟咧嘴笑着说:“因为你是我亲姐姐啊!”

    鱼桑也咧嘴笑着说:“我本来就是你姐姐呀。”

    然后他们都咧嘴笑笑,没再纠缠亲姐姐这个事。

    鱼桑只记得那一整天,她都在梦中蜉蝣着。她推着耀眼的小弯梁,带着手表,车后座上满满一大袋衣服。她的世界一下子鲜亮起来,她觉得她就要跟别人一样了。

    她完完全全没有细想亲姐姐是怎么回事,她觉得姑家的姐妹,自然要比邻里的姐妹要亲,毕竟是亲姑家的嘛,自然得是亲姐姐。

    直到有一天,她再次到了这个姑家。这次是她自己去的,星期六下午三点以后就放学了,妈妈交代了去趟姑家。

    姑激动的流着泪,拉着她的手,悲痛万分的诉说着。她把鱼桑送人是被逼的,这些年她眼睛都快哭瞎了,她天天想她,她怎么那么狠心知道家门了也不来看她。姑父烦躁不安的呵斥声不时的传过来,他没有像姑那么激动,甚至脸上还有不屑。

    鱼桑一直傻子一样麻木的任由姑拽拉着自己的胳膊手,听不明白她说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成那样。她很害怕,也不好意思打断她的哭诉,她直愣愣的站着,一直到她哭完。

    直到那天晚上,她才似乎慢慢明白了姑到底哭了些什么,才慢慢明白亲姐姐是指什么。她才回想起来,上次从姑家回去后,妈妈把一簸箕花生米放在腿上,低着头漫不经心的挑拣着发黑发霉的烂粒,一边不停的问她,你姑跟你说什么了,你姑父跟你说什么了,你姐跟你说什么了,你弟弟跟你说什么了。鱼桑咧嘴笑着说,

    “他说我是他亲姐姐,我本来就是他姐姐呀。”

    妈妈就再也没做声了。

    从那以后,鱼桑就更懂事了,她似乎明白了一个事情,她确实是不可能跟别人一样的,懵懵懂懂的心里开始有一点不安,她搞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实在无法搞懂她这个十几岁的小人生。

    她本能的意识到,自己不能跟妹妹抢东西,不能惹妈妈生气,不能给家里添麻烦。这个家已经养了她这么久了,会不会已经厌烦了?这让她惶恐不已。

    她开始学着察言观色。

    她不愿意去姑家,她受不了自己像个傻子一样面对着几乎没见过的东西,更受不了那种面对陌生人的尴尬。姑过分的热情和姑父冷冰冰的目光,让生性腼腆的鱼桑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每次去那里,都是妈妈催促很长时间命令式的去的。鱼桑不去妈妈就会生气。搞不明白为什么以前从来没去过,现在非得要去?很久以后她才知道,每次她去之前妈妈这边都会收到一点钱作为交换,虽然不多,但对于一穷二白的鱼桑家是不小的帮衬。

    于是鱼桑就去。

    等回来了,妈妈就似乎变了一个人,冷不丁的就会询问点什么。鱼桑想从头到尾说给妈妈听,但妈妈又似乎没有听的兴趣,要么岔开话题,要么就猛的爬起身来去喂她的兔子和鸡鸭。

    在鱼桑不知道去姑家到底是对还是错的时候,妹妹给了她一个很清晰的答案。每次妈妈催着鱼桑去的时候,妹妹都会尖利的高声抗议,

    “不叫她去!叫她去干什么!”

    等晚上鱼桑回来了,就会看到妹妹的眼睛都红红的,肯定是哭了一大顿。

    妹妹比鱼桑聪明多了,那么小就知道不能让她去那个人家。从妹妹哭叫的阻拦和红红的双眼,鱼桑终于明白,她不应该去那个姑家了。就算是妈妈催的她要死,妈妈和爸爸,和妹妹都还是不愿意她去的。

    她不去了,妈妈再催她的时候她跟妹妹一起对抗着。妈妈渐渐的就不怎么催了,只是说,

    “桑,你想去了你就去,可不是我不让你去的,你姑也不容易。”

    这个关于姑家的事情,迅速传到鱼桑的班上,同学们看着一夜之间鱼桑手上的手表和妖精似的小弯梁自行车议论纷纷,

    “真好看啊!”

    “她姑家给的。”

    “她姑家真富啊!”

    “她姑怎么对她那么好啊!”

    “她姑就是她亲妈,我妈妈告诉我的,余桑是她妈妈捡来的。”

    “啊?!她是捡来的啊!”

    当然所有的议论都不是在她能听到的范围里进行的,但同学们新奇又陌生的研究似的目光告诉她,他们发现了,发现了她有个姑家,发现了这个姑家跟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姑家不同,他们又一次发现了她跟他们不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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