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

    爆发的时刻是在一个课间,老师对鱼桑说:“有人来学校看你了,是你姑。”

    鱼桑脑子里一下子哄哄作响,自从亲妈这个名词越来越清晰的跟姑重合靠近时,她已经无法还能像傻子一样安安静静的跟她站在一起。

    当鱼桑站在座位上发愣时,姑已经拿着东西笑微微的站在她面前了。

    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极力压低明显兴奋起来的淅淅索索声,同学们迅速以她和姑为中心点围起来一个圈,后边看不见的都抱来自己的板凳踩在上面,伸长了脖子看。

    “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了也不去姑家玩了啊。”

    姑和蔼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温柔的铺开来。

    鱼桑坐在板凳上,她低垂着脑袋,几乎要晕死过去,她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她觉得换不过气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她身上,前面后边左面右面,她把脑袋紧紧的伏在桌子上,让齐耳的短发披散下来,把她藏起来!

    “桑,你看,这是你姐姐画的画,你能画成这样吗?”

    她不知道自己是看到还是感觉到的,一张几尺长的画在几个同学的帮助下展开,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展开。

    她伏在桌上,一边是课本,一边是写字本。她瘫在上面,一边胳膊压在课本上,一边胳膊压在本子上,手里攥着一只圆珠笔,就像正在努力完成作业一样。她至今记得她颤抖的手,昏花了一样的眼睛,失去支撑力的脑袋,还有那副富贵牡丹花的图。

    同学们亢奋的情绪一直无法平静下来,谁也没有问鱼桑什么,只是在互相一刻不停的讨论着这个事件,那幅牡丹花被小心翼翼的传来传去。

    老师走进来,教室里安静了,他沉默了一下,看了看鱼桑,又看了看同学们,严肃的说,

    “大家好好学习,不要随便议论!”

    鱼桑的脑袋一直低垂着,她知道老师的意思,很感激。老师是姥姥村里的,余桑的事他肯定清清楚楚,所有的大人也许都清清楚楚。

    从那天开始,鱼桑对姑家有些恨意了。

    不因为她去学校看她,不因为她带领同学们围成一堵要取她性命墙,是因为那幅画!

    她至今也无法弄明白姑当时指着那幅画问她能不能也画的那么好是什么用意。但她听出了不屑的意味:她画不出来。她在俯看她,她在可怜她,在提醒她,她什么也比不上她的另外两个孩子。

    鱼桑喜欢画画,是那种走火入魔一样的喜欢。

    没有人教过她,她就只是简单的拿铅笔在本子上画,甚至在书上画。鱼桑最怕冷,竟然可以在寒冬里站在桌子前画到后半夜一两点钟,手都僵到无法自如的把铅笔放下。家里的墙上贴满了鱼桑的画,那是唯一让鱼桑觉得高兴的事情。

    她居然那样问她?!

    她是不能!她甚至若干年以后才知道那软绵绵的纸叫宣纸,那颜色是用毛笔上的!但她的不能是因为没人给她一只毛笔,一张宣纸,如果有,她也能!

    她凭什么拿着一张富贵的画来挑衅她?!

    不管怎么样那幅画还是被她翻看的折痕处都快烂了。

    在夜里爸爸妈妈妹妹都睡了以后,她就会偷偷拿出来欣赏,抚摸,因为真的太美了。她当然不能让他们看见她喜欢这张画,因为这会有喜欢姑家的背叛意味。

    她绞尽脑汁也没能用铅笔圆珠笔和彩笔画出来,她甚至把彩笔肚子里的棉签子拽出来在纸上涂也没成功。

    她后来知道了,她这么喜欢画画,是遗传的原因,姑的娘家都是文人,尤其是画画,都是画的有模有样的。包括姑家的姐姐和弟弟,后来都是吃了画画这碗饭的。

    真正让鱼桑下决心不再与姑家有瓜葛的是几年以后。

    那年她初三,面临考高中,鱼桑学习成绩偏科严重,文科第一,理科几乎倒数第一。老师说,可以用画画找补一下,也许有希望,好几个跟鱼桑一样需要学画画的都专门去市里报了绘画班,当然鱼桑是不能去的。她有的只是美术课本,对她来说,这就是全部。

    妈妈这这个时候病倒了,很严重的那种,妈妈残腿上的旧症发作了,几乎要了妈妈的命。

    鱼桑绝望的跟爸爸要考试费,三十元,爸爸看都没看她一眼,冷冷的说,

    “一分没有!”

    鱼桑知道是真的,她只是试着问一下,爸爸再拒绝就是了,要是不问出来,她会憋屈死的。

    那年暴雨如柱,鱼桑家院子的石头墙倒塌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块子轰轰隆隆滚了一院子。爸爸陪着妈妈在县里住院,鱼桑和妹妹在家守着。

    她唯一会做的饭是煮面条,姊妹两个就天天吃面条。邻里看着可怜,偶尔会有人送一碗饺子或者一张油饼过来,余桑就一脸通红的收下,为让别人如此劳烦感到非常的羞愧难堪。

    爸爸养的山茧蚕,这会儿正是半大儿身体吃的猛的时候。

    蚕都放养在鱼桑村后面的山上。

    每天天不亮,她和妹妹就爬起来。拿上黑色的沉甸甸的开山剪,一根扁担,一个可以装得下姊妹两个的开山篮,趟着露水就出发了。

    山上都是齐腰深的菠萝棵子,这个菠萝不是那能吃的水果的菠萝,就纯粹是一种灌木,放任它生长的话,就会长成树,似乎就是结苦橡子的那种。半大蚕就指着吃菠萝叶子长,老叶吃不了,就只吃梢头部分的嫩叶。看着嫩叶吃的差不多了,就得快把它转移到嫩叶丰盛的地方,要不然它就饿的到处爬,掉到地上就会被一种长着两个大獠牙的黑色甲虫咬死拖走了。

    鱼桑和妹妹每天去做的最要紧的事就是把蚕移到新棵子上。

    当然不是几只,而是半片山坡。

    站在蚕场里能清清楚楚的听到蚕咀嚼菠萝叶子的沙沙声,铺天盖地密集的迅速的。

    蚕是最娇嫩的东西,不能用手碰,一碰就会受伤变黑,溃烂死掉。而且鱼桑和妹妹谁也没有勇气直接拿手去接触那绿色的黄色的,似乎从头到脚一身眼睛,扎手的蠕动的冷嗖嗖的虫子。

    她们必须小心翼翼的把有蚕趴在上面的枝桠剪断,一枝枝严谨的整齐的竖着放到开山篮里,不能挤着,不能压着。

    鱼桑的手拿着笨重的开山剪一刻不敢停的剪,枝条似乎变得越来越硬,她觉得自己的手指和虎口都要骨折撕裂了。

    之所以只带一个开山篮子,是因为鱼桑试过了,她确实无法挑的动两个开山篮的带着蚕的菠萝条子,而且要安全的翻过半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

    她把篮子装满,把扁担伸进去,跟妹妹一人一头把扁担放到肩膀上。鱼桑十六,妹妹十一,瘦小的妹妹在前边颤颤巍巍的走着,那些陡峭的山石随时会把她绊倒。

    鱼桑尽力伸长了脖子大声的提醒着,她用力的把篮子往自己这边拽着,实在不知道妹妹还能坚持几步。锐利的草茎和石头刃毫不留情的把俩个人的脚踝割拉的浅的一道白,深的一道红。

    很多次,她都看见妹妹红了眼圈,满头汗,皱着眉头,咧着嘴。她都快心疼死了,可是蚕不等她们两个啊。

    她硬起心来高声训斥着,骂她一点苦就受不了,没出息!

    任凭鱼桑她们两个怎么拼命的剪啊搬啊,蚕还是死了一大半,都是饿的爬的到处都是,地上都是被黑甲虫嚯嚯死的黝黑的尸体。

    有一天傍晚,她和妹妹从山上下来,半山腰上,妹妹说,

    “累死了,坐下休息一会儿。”

    鱼桑有些着急,路已经看不清了,再坐一会儿天就黑透了。荒山野岭的,余桑很害怕。

    “走吧走吧!天黑了,咱得快走!”

    妹妹不同意,索性一屁股坐下了,仰着脸看着鱼桑,借着微微的夜色,鱼桑看见妹妹的嘴慢慢的瘪下来,声音变了,

    “姐,我真的没有劲儿了,我想妈妈了!”

    鱼桑的心唰的揪作一团,她的嗓子一下子紧的说不出话来。

    妹妹那可怜的小身体无力的瘫坐在那里,灰蒙蒙的一小团,鱼桑心疼的想扑上去抱着她,揣进自己的怀里。但鱼桑没有那样,甚至没有抱抱妹妹。她怕她一弯腰,一抱,她就会崩溃,会跟妹妹一起瘫坐在这灰蒙蒙的半山腰上。

    鱼桑拉扯了妹妹一把,

    “快走!天黑了!咱妈妈过几天就回来了!”

    妹妹不动,发出嘤嘤的声音,鱼桑又急又疼又气。妹妹的脾气她很清楚,很倔强,要一直这么僵持着,等会天黑透了,她们两个就得瞎子一样从这里摸回家了。

    “你不走不是?!好,那我走了,你自己在这里吧!”

    鱼桑扛着扁担和开山篮果断的走了。到了离妹妹差不多二百米的地方猫了下来,看妹妹的反应。妹妹没有跟过来,哭声渐渐放大了,索性是嚎啕大哭,

    “妈妈!我想你了!”

    鱼桑蹲在那里听到妹妹那句话,哇的一嗓子哭出来,她的心都疼的扭了滚儿。可怜的妹妹,她那么小,她怎么能把她一个人丢在黑咕隆咚的山腰上!

    这个傍晚深深的烙在鱼桑的记忆里,从来都不敢翻开,那种撕扯心肺的哽咽几乎会撑破她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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